1.
姜玥慌慌張張地跑進時光寄存館時,鹿珥正在一格格小心翼翼地擦拭時光寄存館里寄存的物件。聽到動靜回過頭,恰好對上姜玥濕漉漉的眼睛。
“發(fā)生什么事了?”
“鹿珥,我的畫……我的畫沒有顏色了。”姜玥一邊用袖子拂去眼淚,一邊將一疊畫紙遞到鹿珥面前。
鹿珥皺著眉,有些不能理解,等他接過那疊畫紙,一張張翻開時,終于明白了姜玥的意思。她的那些畫上,所有的顏色都像是被誰抹去了般,只剩下黑白分明的輪廓和線條。
“我,我最近畫畫,常常第二天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頭天晚上調(diào)好的顏色消退了。開始我以為是我自己忘記上色,后來發(fā)現(xiàn),不僅是我練習時的畫,還有以前的畫,顏色都在慢慢變淡,慢慢消失……”
“怎么會這樣?”鹿珥將畫放在茶案上,返身進入內(nèi)堂,拿出姜玥曾經(jīng)寄放在這里的一套顏料和繪畫工具,“先別著急,要不,你再試試?”
姜玥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方才開始用色板調(diào)色,隨意地選了店里一樣器物,開始描摹。就在她準備為之上色時,明明蘸滿顏料的畫筆沾布就變成了透明色,調(diào)色板依舊是五彩斑斕,唯獨這畫布只涂了炭筆勾勒的黑白線條。姜玥見狀,手一松,畫筆和調(diào)色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姜玥連連后退,驚惶地望著鹿珥。
鹿珥蹲下身,仔細查看了畫筆和調(diào)色板,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但這事著實透著怪異,他一時也說不清。
“鹿珥,你說……我是不是撞邪了?”姜玥小聲說完立馬捂住嘴,兩只眼睛亂轉(zhuǎn)著,倒像這寄存館真的存在著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一般。
“別自己嚇唬自己。”鹿珥哭笑不得,將地上的東西收拾好,放到一邊。
“不然,你怎么解釋?”
鹿珥聳聳肩,他也無法解釋。
在這時光寄存館待得久了,鹿珥有時候自己也會困惑,那些關于被寄存在這里的物件的故事中的神奇巧合,到底是真的巧合還是有著什么不可知的力量在背后默默操控。
鹿珥記得有一次,自己不小心將別人寄存的物件弄丟,父親大發(fā)雷霆,橫眉怒指,荊條抽身,像是他犯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誤般懲罰他。那是父親第一次對他發(fā)火,也是第一次告訴他,這寄存館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要以最虔誠的姿態(tài)來對待它們。
鹿珥帶著傷,整整找了三日,才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將那樣東西找到放回原處。
從那之后,鹿珥便不敢再隨意擺弄寄存館里的東西。
“喂,你在想什么?”姜玥湊到鹿珥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沒什么,一些往事罷了?!甭圭硎栈厮季w,安撫著姜玥,“你先回去吧,這段時間暫時不要畫畫了,等我找到原因,我再告訴你。”
姜玥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走出了時光寄存館。
鹿珥卻一直盯著茶案上那些沒了顏色的畫卷出神,曾幾何時,他也在父親的畫室里,見過同樣的事情。
2.
鹿珥原先是不住在洛迦市的,這時光寄存館,也并不在洛迦學院后面這條街上。父親是個畫家,平常沒什么大事,就喜歡四處游歷一番。那個時候,鹿珥還小,都是爺爺帶著他。在鹿珥的印象中,這寄存館一直都是這樣古色古香,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爺爺不大愛說話,每日晨起時,必定沉默地拿絨布擦拭店里每一樣東西。
鹿珥便時常跟在爺爺身后,看著那些人進進出出,拿走一些東西,或?qū)⒁恍〇|西拿過來。有時候一臉喜悅,有時候一臉傷懷。
鹿珥對那些外露的情緒其實不大懂,但是他也模糊地知道,那些被拿走或者是被寄存的東西,對于它們的主人來說,都有著特殊的意義。
所以,便有了時光寄存館的營生。
至于這時光寄存館是從哪一年開始營業(yè),又是如何維持至今,鹿珥曾經(jīng)問過爺爺,但爺爺總是笑著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次數(shù)多了,鹿珥便不再問,反而對寄存在店里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生出了很多興趣。看起來明明是尋常的物件,卻總能在他靠近或者撫摸時自腦海中影射出各種奇怪的畫面。剛開始,他并未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
有一次,店里新得了一個雕工精巧的玉質(zhì)香薰球,他趁爺爺不注意,拿在手里把玩。也不知是那熏香年代久遠還是別的什么,鹿珥腦海中竟隨之浮現(xiàn)出一組畫面,內(nèi)容是這香薰球從混沌玉石中被開采,爾后幾經(jīng)轉(zhuǎn)手,最后被雕刻成如今這玲瓏雅致的球狀的過程。那個過程里似乎還藏著一個故事,鹿珥想要細看,恰逢父親背著畫板游歷歸來?;派耖g,鹿珥背過手原想將香薰球藏好,不料一時未穩(wěn),那球骨碌碌滾落到柜臺的邊角中。等到爺爺清理賬目,發(fā)覺遺失了香薰球時,父親一把抓小雞似的將鹿珥拎到跟前。
只是,這香薰球根本不在鹿珥手中。
也在那一晚,鹿珥在父親的怒火中知曉了一件事:這時光寄存館里的每一樣東西,因為寄存了寄主的回憶,都是有生命的。
鹿珥便也曉得了,并不是香薰球的香薰多么奇妙,而是他們家族里,都有著這樣一個觸物識人的本事,而這個本事能幫那些寄存在這里的物件找到自己的主人。
3.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了很久,鹿珥自發(fā)現(xiàn)這個本事后,便開始隨著爺爺一道整理收拾那些需要寄存的物件,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也漸漸明白了。日復一日跟著這些時光打磨的物件接觸,鹿珥的性子也修得越發(fā)沉穩(wěn)了。
父親還是會頻繁地外出游歷,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來一堆色彩鮮艷的小罐子放在畫室里。鹿珥也不知道那些罐子里裝著什么,父親不許他靠近,他也不會去探尋,直到爺爺去世,父親才停止了外出。
之后父親便帶著鹿珥連同時光寄存館,一起搬到了洛迦市,鹿珥也就順理成章地參加入學考試,轉(zhuǎn)入了洛迦學院里。那個時候,鹿珥已經(jīng)能在寄存館中獨當一面了。
父親更多的時候,是把自己關在畫室里,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顏料畫一幅似乎永遠也畫不完的畫。
每當父親進了畫室,鹿珥就會站在畫室門口張望,他總有預感,父親會再次離開。
那一天,鹿珥像往常那樣清掃店鋪,推開畫室的門時,入眼的就是一個畫架,畫架旁散落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瓶子,而畫布上,單單覆著一卷尚未完成的畫,炭筆勾勒出黑白的線條,沒有一絲色彩,描摹的是一個人影。
鹿珥伸出手摸了摸畫布,只覺得那畫上的影子分外熟悉,他知道,父親又離開了。
只是這一次,父親似乎離開得十分匆忙。
4.
姜玥接到鹿珥電話的時候,一口面還沒吞下去。
鹿珥說得簡短,讓她收拾一下行李,跟他一起上路。姜玥便飛快地吃完面條,回宿舍收拾行囊,說走就走。
當她跟著鹿珥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時,仍然興奮不已。
“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私奔?”姜玥沖著鹿珥比劃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小說里那樣,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p>
鹿珥無奈地笑了笑,看著姜玥開心的樣子,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沉默、勤奮、卻不擅與人溝通,跟家人相處也是劍拔弩張的模樣。如今,卻是變得活潑了許多。他不知道父親離開時,留下的那幅色調(diào)單一的畫,跟姜玥的情況是否一樣,但他總覺得,父親將她帶到他身邊,是有用意的。
只是他現(xiàn)在還理不清楚,這其中的關系。
“喂,你說我們第一站去哪里?”姜玥拉著鹿珥,在嘈雜的火車站提高音量。
“先去你的家鄉(xiāng),那座大茶山吧。”鹿珥想了想,回答道。
“好。”姜玥開心地跑去買票,又開心地握著票跑回來。
火車轟隆隆地帶著他們往前駛?cè)ィ圭砜粗巴怙w速倒退的景色時,豁然開朗起來。與其一點點猜測分析,不如沿著父親的足跡去找到他,將一切問清楚。當初是他教姜玥畫畫,那么他也一定知道,姜玥的畫出了什么問題。
鹿珥雖然很少出門,但是自父親的畫中,還是見過許多美景的。有些存在,有些卻是父親虛構(gòu)的,不管是哪種,都比不上此時茶山帶給他的震撼。
恰逢大雨稍霽,層層疊疊的茶山被籠罩在一層氤氳的水汽之中,不同品種,不同位置的茶樹閃耀的色澤也不盡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盎然的生機。
姜玥跟父母打過招呼后,帶著鹿珥爬上了茶山最高的地方,那里,又是另外一番風景。
“我當初就是在這里遇見你爸爸的?!苯h回憶著。
“呵,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什么他總是喜歡外出游歷了。這樣的世界,遠不是一支畫筆能單單描繪出來的?!甭圭聿粺o感慨,他小時候是真的不理解父親,總覺得沒有母親,父親也不大關愛他,像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加之時光寄存館的特殊性,大家都生得沉默寡言,他與父親幾乎沒有什么溝通。如今,反倒像是離父親更近了一點。
“你父親其實很棒。”
鹿珥笑笑,不置可否。
離開茶山,已經(jīng)是三天后。鹿珥回頭再望向那座茶山時,那些鮮活的綠色跳躍著,爭先恐后地想要鉆入鹿珥的回憶里,不知怎么的,鹿珥就想到了那些散落在畫室里的瓶子。
姜玥驚叫一聲,盯著手里的東西。
鹿珥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發(fā)現(xiàn),她背著的那疊畫卷里,漸漸浮出了綠色。他心中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還來不及抓住,那念頭就一閃而過了。
5.
“鹿珥,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問過你一個問題?”姜玥看著火車外逝去的風景,擺弄著手中那疊忽然浮現(xiàn)出顏色的畫布,低聲問道。
“什么問題?”鹿珥也盯著她手中的那抹綠色,努力回想著早上那個一閃而逝的念頭。
“我曾問你為什么要呆在這樣一家店里。”姜玥放下畫布,看著鹿珥的眼睛,認真地說道,“你說你想要尋找一段屬于你自己的時光,那你想找的,是怎樣一段時光呢?”
鹿珥愣了一瞬,他的確說過這樣一句話。那個時候,他想尋找的,是他的童年。母愛的缺失,父親長時間的外出游歷,他是跟隨爺爺一起長大的。通過那些寄存在這里的物件,他其實也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本來不應該將這些事放在心中,但他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奢望一下。
有一回他過生日,恰逢父親抱著畫板回來,一頭扎進畫室里。他以為父親是專程為了他生日趕回來的,所以他特別開心,跑進房間毫不猶豫地就砸碎了攢了許久零花錢的撲滿,然后買了一塊小小的生日蛋糕,興致勃勃地去找父親。
還沒等他靠近,父親就一把將他拉開,力道太大,蛋糕就這樣掉在了地上。父親看著地上砸碎的蛋糕,愣了一下,但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地將鹿珥推出了畫室,告訴他以后不要隨便進來。
鹿珥不知道父親最后有沒有想起來那天是他的生日,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從那之后,他再也沒給自己過過生日。
“我想找的,大概再也找不回了吧。”鹿珥笑得云淡風輕,將姜玥的注意力拉回畫上,“你說為什么我們?nèi)チ艘惶瞬枭?,你的顏色就回來了呢?!?/p>
“我也不知道,不過只是綠色恢復了,這代表了什么呢?”姜玥很快便忘了先前的話題,投入到新的疑問中,“我們繪畫里有三原色,任何顏色,都是由紅黃藍這三種顏色調(diào)配而成,像彩虹,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也是由三原色為基色演變而來?!?/p>
“這是不是代表,只要與你回憶相關的的色調(diào),你都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找回來?”鹿珥皺眉思考著。
“說不準,你想好了下一個地方去哪里嗎?”
“先跟我回一趟老城吧。”鹿珥想了想,回答道,“你也順便想想,還有那些地方你去過,能代表一種顏色的?!?/p>
姜玥點點頭,開始凝神細想,將自己想過的,去過的地方一一記錄下來。
6.
離開這幾年,老城似乎開發(fā)新建了許多東西,但所幸老宅的位置沒變。古舊的牌匾上,時光寄存館幾個字,還像是剛題上去的一般鮮艷,檐角掛著兩盞紙皮燈籠,燈籠下懸著兩枚八角銅鈴。雕花門欄后,是一扇水墨屏風,繞過去,便能看到花園以及收納寄存物件的廳堂。
這格局與洛迦學院后街那座并無太大區(qū)別。
“哇,你們家是開連鎖店的嗎?”姜玥好奇地隨著鹿珥走進老宅,忍不住伸手一摸屏風,卻觸了滿手的飛灰。
“別亂摸,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回來過了。”
因為無人打理,這花園里荒草叢生,遠沒有洛迦學院后面那家干凈整齊,讓人身心愉悅。
鹿珥站在花園里望著后面黑漆漆的廳堂,不知在想些什么,推門而入,沒想到,這里的地上也散落著一些彩色的瓶子。
是父親來過這里嗎?
“咦,這里為什么會有這些顏料瓶子?”姜玥好奇地蹲下來,撿起一個瓶子細細地看著,“不過,又似乎與我們用的那些不太一樣?!?/p>
“哪里不一樣?”鹿珥有些驚訝。
“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苯h頓了頓,努力回憶著以前課堂上老師講的東西,“我們老師曾經(jīng)講過一個故事,說是如果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通過收集那些附著在回憶上的顏色繪畫出來,就可以讓那些東西失而復得,我們稱之為畫靈。這個故事是不是特別浪漫?”
鹿珥聞言若有所思,他恍惚想起了爺爺以前說過的一段話,每個人都有一段丟失的時光,幫大家找回那段時光,這就是這個時光寄存館存在的意義。爺爺有,他也有,那是不是代表父親也有呢?父親一遍遍外出游歷,是不是在尋找屬于他的那段時光呢?
“喂,你看。”姜玥翻出背包里的畫布,那些原本涂抹著紅色的地方,一張張,也漸漸浮現(xiàn)出顏色?!奥圭?,你猜得沒錯,這些丟失的顏色,真的要靠回憶一樣樣找回來?!?/p>
陽光透過花園的玻璃穹頂照在姜玥的身上,那張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笑臉,明晃晃地讓鹿珥覺得耀眼。
“嗯,我們走吧。”
7.
除了那一地的顏料瓶子,鹿珥還找到了一個牛皮筆記本,那是姜玥無意中撞到后面的儲物柜,從柜子里翻落下來的。
紙頁有些泛黃,看得出來,年代十分久遠,往前是一些寄存物件的筆錄,慢慢往后,竟能看到父親的筆跡。
姜玥還在搗騰著她的畫卷,自從決定出發(fā),她便將所有失去顏色的畫布收納在畫筒中帶在身邊。也多虧了她帶上了這些畫,否則,鹿珥也沒辦法這么快找到線索。
火車不急不緩地持續(xù)向前,鹿珥摩挲著筆記本,細細地翻看著。那些筆錄倒沒什么特別,主要是后面父親記錄的事情,好像是在講他跟母親的故事。筆觸相當簡陋,很多事情都是一筆帶過。
比如他跟母親的相遇,是母親來寄存館里寄存一把扇子。
比如他跟母親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兩個人都學了畫畫。
比如他在一株桃花樹下對母親表白了。
鹿珥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爺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他的母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回不來。
其實看的事情多了,鹿珥也會多少猜測,母親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所以爺爺才騙他說她回不來。但這始終是猜測,也沒有證實過。
在家里,關于母親的話題,幾乎都是禁忌,父親是絕口不提,爺爺也曾提醒過鹿珥,不要去詢問父親任何關于母親的事情。
這還是第一次,鹿珥從父親的筆觸里了解母親。應該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有著柔軟的笑容。
“鹿珥,你說我們接下來去哪里?”姜玥收好畫筒,打了個哈欠。
“累了就去睡吧,睡醒就到了。”鹿珥收好筆記本,也準備去睡了,他買的票,是到白城的,那是姜玥想去,也是他父親向他母親求婚的地方。
8.
白城最大的特點,是有一大片占地極廣的金色稻田。每逢豐收時節(jié),便會有無數(shù)的人慕名而來。藍天白云,金色稻田,像是上蒼賜予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那里也是無數(shù)畫家夢寐以求的地方。
父親會在這里向母親求婚,鹿珥一點也不奇怪。倒是姜玥看到眼前的美景,興奮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了。許多人在這里拍照,畫畫,姜玥噌噌地湊到別人的畫架旁細細地觀摩。
鹿珥隨意地逛著,想要找到父親描述的黃金之中臥著的一方碧玉,應該是一大片青草地。
姜玥察覺到,也緊緊地跟上來。“我的夢想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在這里畫一幅畫?!?/p>
“等會你看看你的畫布,有沒有新的顏色?!甭圭矶谥?,依舊仔細搜尋。找了近乎半日,才終于找到父親描述的地方。
“哇,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姜玥目瞪口呆,這碧草瑩瑩的綠地仿佛是一處高點,四周金光圍繞,竟生出種瑞氣千條的感覺。
“這里……是我父親向母親求婚的地方?!甭圭硪贿呎f著,一邊環(huán)顧四周,腦海瞬時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母親穿著白色的棉布裙子,鬢角別了朵紅色的小花,父親就站在不遠處,手里抓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氣球,滿面笑容,很是溫馨美滿。鹿珥想著,忽然覺得眼前有點模糊。
“鹿珥,你怎么哭了?是想爸媽了嗎?”姜玥走過來,伸出手,蓋住了鹿珥的眼睛。
有光,照進了鹿珥的心中。
“我們的方向是對的,顏色回來了?!苯h開心地看了看那些畫布,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收好。里面很多作品,是畢業(yè)展要用到的,曾經(jīng)耗費了她無數(shù)的心血,如果沒有顏色,那她的畫,也就沒有了靈魂,這也是為什么在發(fā)生那么奇怪的事情后,她會第一時間去找鹿珥的原因。
自從認識鹿珥,往時光寄存館里跑得多了,見過了許多巧合的事情之后,姜玥多少有些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像表面看到的那樣,也沒有辦法用言語去解釋。唯有她對鹿珥的信任,是最不可動搖的。
“我給你畫幅畫吧,你坐著別動哦。”姜玥興致勃勃地拿鉛筆在素描本上比劃著,鹿珥有些累了,便躺下來,枕著雙手閉目養(yǎng)神。
不曾想,這一睡,一直睡到了太陽西沉。醒來時,姜玥睡在身側(cè),懷里抱著素描本。模糊能看到畫上畫著一個沉睡的少年,躺在一片金色的麥田中。鹿珥忽然想到了歲月靜好,這四個字。
叫醒姜玥,鹿珥帶著她踏著星光,往回走去。
“鹿珥鹿珥,你看了我給你畫的那幅畫了嗎?”
“嗯,看了。”
“那你喜歡嗎?”
“喜歡?!?/p>
姜玥心滿意足地一碰一跳地朝前走去。
鹿珥跟在后面,嘴角帶著笑意。
9.
往后鹿珥和姜玥又去了許多地方,畫布上找回的顏色也越來越多。鹿珥跟隨著父親的足跡,慢慢發(fā)現(xiàn),父親每次游歷的地方,都充滿著他與母親的回憶。
先是母親出生的故鄉(xiāng),然后是母親讀書的學校,母親的大學,母親跟朋友出去旅行的地方。幾乎每一處,都帶著母親的影子。
鹿珥想起了父親留在畫室中那卷未完成的畫,炭筆勾勒的人影,分明就是母親。如果姜玥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那么父親是想要一點點將附著在回憶上的顏色收集起來,繪出母親的容貌,讓她重生嗎?
這真是個荒唐的結(jié)論。
鹿珥和姜玥去的最后一個地方,是海邊。
彼時,姜玥已經(jīng)找回了自己所有的顏色,而海邊,是鹿珥的父親最后提到的地方。
白色的沙灘,藍色的大海,不遠處是繁茂的椰子林,往前走,海水邊立著幾塊黑色的礁石。
鹿珥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畫面,是父親和母親一起手牽著手,在沙灘上漫步的場景。母親似乎是撿起了一個海螺,父親寵溺地伸手刮了刮母親的鼻子。
一路走來,關于父親和母親的回憶,幾乎都是甜蜜的。如果說,父親收集顏料,是為了讓母親重生,那母親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鹿珥,你看?!苯h使勁推了推正在出神的鹿珥,指著前面。
不遠處走來一個人,背著巨大的畫板,神色落寞地停在礁石邊,眺望著遠方。
鹿珥站起來,深吸了口氣,留下姜玥,朝著那個人走過去。
“爸爸?!?/p>
那個人驚訝地回頭,看到鹿珥,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你終于還是來了。”
“爸爸,你從不跟我提母親,你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嗎?”鹿珥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你的母親,在你很小的時候病死了,她讓我把她的骨灰撒在這大海中。所以,這里是她存在過的,最后的地方?!?/p>
“爸爸,你告訴我……你一直外出游歷,收集顏料,在畫室中畫畫,畫的是不是都是母親?”
“你聽過那個故事了?”父親的眼神越過鹿珥,看了看不遠處的姜玥,“是那個女孩子告訴你的吧?”
“那畢竟只是個故事啊?!甭圭戆欀?,輕輕說道。
“是啊,我也知道那只是個故事,可是我還是想試一試,試了那么多次,失敗了那么多次。直到那些顏色一點點消失,我還是不想放棄。”
“爸爸,跟我回去吧?!甭圭砩锨埃Я颂郑罱K還是放下了。
“時光寄存館需要你,而你的母親,需要我。”父親摩挲著畫板,那畫板上,母親的容貌栩栩如生,有著最溫柔的笑容。
10.
估摸著鹿珥和畫家談完話,姜玥才磨蹭著朝畫家走過去。
她想問問畫家,為什么她的畫會忽然丟失所有的顏色。
畫家聽到這個問題又笑得高深莫測,他指了指站在不遠處出神的鹿珥說道,“這世間因果循環(huán),說不定,只是為了讓你們更近一步呢?”
姜玥惱怒地跺跺腳,跑開了。
暑假過完,再次回到洛迦學院,又是一年新生入學季。
整個洛迦學院,連帶后街,都熱鬧非凡。
時光寄存館里。
“鹿珥,你說為什么那么多人會丟失自己的回憶呢?”姜玥一只手撐著頭,一只手轉(zhuǎn)著畫筆。
“她們并不是丟失,而是遺忘了。就像這寄存館里的每一樣東西,它們都代表著寄主的一段回憶,有開心的,有不開心的,有傷心欲絕的,也有痛苦不堪的。有些人害怕遺忘,便將那些回憶寄存起來,以后好取回。有些人,則是想將那些痛苦不堪的回憶徹底丟棄?!?/p>
“你呢?”
“我?我只是這時光寄存館里一個替人保管的人呀?!甭圭硇π?,揉了揉姜玥的頭發(fā)。
“哈,那我便是這個時光寄存館里替人畫畫的人吧?!苯h輕快地點點頭,一筆筆,將鹿珥每一個模樣,都細細繪在紙上。
10.
時光寄存館里依舊人來人往。
八角銅鈴叮當作響,有人敲響了那扇雕花木門。
請問,你可有時光需要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