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我們的大船在上升。
1
三四專欄最后一篇。然而至關重要的開頭遲遲未來,如一艘讓人望眼欲穿卻久候不至的輪船。船在幻覺中又仿佛一塊極細小的木片,甫一下水就被無窮盡的語詞浪花沖散在大海里,難覓影蹤。
我一開口就忘了要說的是什么。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就是船。
我喜歡的船。
動筆的這日北京大霾,正值黃昏,意念之船向我徑直駛來又輕倩無比地擦身而過,只留茫茫霧霾中層層蕩開的漣漪,恍如柴郡貓的微笑,又如《加勒比海盜》里的幽靈船,船上即便滿載金珠野心,只要往事的重負揮散不去,大船就一直如鬼魅般靠不了岸。
我將目送它離開。卻終于如魯濱遜一般鬼使神差地上船,隨它做一次無目的的遠征。哪怕遭遇暴雨颶風(無法把回憶中的沉船一一打撈)摧毀成無數零件和碎布條(寫了整整一個禮拜還依然沒有希望結束)最后孤零零地漂到某個荒島(只有善于放箭的野人埋伏在密林中并沒有忠誠的禮拜五)——
它仍在那里。它就是我的不斷失蹤又回來的圣瑪麗亞號①。
2
輪船永不匱乏音樂。即便難再現泰坦尼克號覆滅之際船上小提琴手演奏《Nearer My God to Thee》的一曲經典;至少也可以深情孤獨如《情人》尾聲里的肖邦。
“還有一次,也是在這次航行途中,也是在大洋上,……有人奏出肖邦圓舞曲,聲音極為響亮。……那是已經消失在許許多多黑夜中的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海上沒有風,樂聲在一片黑暗在大海上向四外擴展,仿佛是上天發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與什么有關,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內容是什么。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這次該輪到她也縱身投到海里自殺,后來,她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的那個男人,因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他,因為,他已經消失于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因為,只是在現在,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
更多時候,輪船本身就攜帶著大風,海浪,環繞著魚群和海鷗,可以入詩,作歌,激蕩出無數激動人心的樂曲。杜拉斯另一本小說就以《黑暗號輪船》為名,寫兩個素不相識的青年男女在夜里不斷通話、卻永遠無法真正慰藉彼此愛欲的故事。近現代無數中國小說的男女主人公,也大都在滔滔濁浪的舷欄前相遇,包括錢鐘書的《圍城》和楊沫的《青春之歌》。
而我想到和輪船有關的事,首先想起的卻是《黛玉走四方》。一首現代新編的天津快板。在那快板詞里,黛玉離開伊拉克,便到大阪城。見完了獄中薩達姆,又見好色的小泉。金宇澄《繁花》里引古羅馬詩人言,“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而我國通俗曲藝里,使人歡笑的佐料更不可或缺一味對東瀛政客的諷刺。這話題看似無意義卻放諸四海而皆準,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引發海峽兩岸同仇敵愾的朗朗笑聲——2012年在烏魯木齊開一個學術會議,請來大陸各地學者,也有許多臺灣高校研究者參加。席間本來各聊各的,互避雷區,眼看就要冷場。突然有人提議說,讓我們——為保釣干杯!打倒小日本!場面登時活躍起來,觥籌交錯笑語一片。奇效可見一斑。
再說回《黛玉走四方》。里面提及諸多聲光氣電的現代化交通工具,裊裊婷婷登上這么一位以多愁多病著稱的古典美人,這畫面的強烈不調和足以勃發大眾喜感,混搭風堪比張愛玲早年章回體習作《摩登紅樓夢》。
而我記得這詞卻不全因為可笑。
第一次聽這快板,時間是研究生二年級的秋天。地點在北大某教學樓二樓光線昏暗的小禮堂。一圈人圍坐在硬板凳上,聽首屆中文系民謠之夜的演出。歌手有拉手風琴的,彈吉他的,也有口琴伴奏的,多纏綿悱惻,獨這支快板與別不同。秋夜寒深露重,所有人擠擠挨挨坐了一堂,黑暗中到處都是年輕而愉快的閃亮眼睛。那天晚上,除了這首快板,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師兄唱王洛賓的《永隔一江水》。
風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來稱贊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
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我并不認識那位師兄,事后也很快忘記了他名字。因此無法解釋的,是那個十一月的夜晚何以被這歌一擊即中,漫然流了一臉冰涼的眼淚。許是那時太年輕,就像一塊蓄滿水的海綿,輕輕一碰就落下淚來。好在容易傷感的人,也往往容易放下。緊接著《黛玉走四方》快板響起后,我便破涕為笑,并將大多數詞牢記至今。
誒!列位穩坐,您了聽我言,
十三道大轍,學徒我唱言前。
孟夏園林,草木茂繁,
樓臺倒影就入了池潭。
黛玉回到,回到那個瀟湘館,
躺在了床上就一病懨懨。
……
紫鵑勸姑娘,您了別心煩,
應當出趟門兒啊,為的是解心寬,
捎帶腳看一看偉大的祖國大好河山!
黛玉聞聽,連連把頭點,
收拾行李,預備盤纏錢。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出去轉轉。
我要洗桑拿,我要吃海鮮,
我上名流聽相聲,我給他們上花籃。
收拾停當,出離了大觀園,
黛玉坐火車呀,黛玉坐輪船,
黛玉坐完了飛機又換成火箭。
這唱詞又古老,又新鮮,又規嚴,又俏皮。足以將所有的幽愁暗恨統統拋諸腦后,讓那個原本耽于憂傷的秋夜多了某種難言的歡樂。
3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里,鄉村女招待特麗莎突然出現在不婚主義者暨花花公子托馬斯的生活里。托馬斯如是形容她對他而言的特別:
他不斷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記了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既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個被放在樹蠟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順水漂來他的床榻之岸。她睡著了。他跪在她的床邊,見她燒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臉貼往她的臉,輕聲安慰她,直到她睡著。
“草筐里的孩子”顯然是極富有感情的比喻。昆德拉又在同一本書里說,“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鬧著玩的。一個簡單比喻,便可從中產生愛情。”我在這個比喻里所注意到的,卻是草筐同樣也為某種形式上的船,至少與《西游記》里讓江流兒幸免于難的木盆相類。
“他怎么能讓這個裝著孩子的草籃順流漂向狂暴洶涌的江濤?如果法老的女兒沒有抓任那只載有小摩西逃離波浪的筐子,世上就不會有《舊約全書》,不會有我們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的神話都始于營救一個棄兒的故事!如果波里布斯沒有收養小俄狄浦斯,索福克勒斯也就寫不出他最美的悲劇了。”
像生命中任何一個變數最終敲定成為復雜迷人的現實,又重新在追溯的目光里披上命中注定的外衣。我們初見所眷戀者,總事出偶然。然而也許遇到一千個他者都還是偶然。只遇到我們便成為必然。
在中國當代文學里,蘇童也是寫船與水的高手。他生于姑蘇水鄉,小說人物也慣常臨水而居,或順著大河遷徙。
初中曾在期刊上看過一篇他的小說《三盞燈》,同樣是水邊故事:戰爭發生后,養鴨人扁金找不到走失的鴨子,沒來得及和全村人一起逃亡。他無意間遇到了正四處用魚換燈油的漁船上的女孩小碗。小碗要燈油的目的是為了給自家漁船點三盞燈,好讓在軍中服役的父親順利找到家。扁金替小碗在被遺棄的村長家找到燈油,親眼看她在船上亮起了三盞燈。幾天后扁金真的看到了一個氣息奄奄的找家的傷兵,并半信半疑地將他帶去漁船,卻發現小碗和母親已在戰火中死去,三盞燈卻還亮著。傷兵亦在巨大的傷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扁金哭泣著把死去的士兵推進了艙里,他看見三個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三個死者的臉上有一種相仿的悲傷肅穆的表情,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名叫小碗的女孩,他們看上去真的像一家人,扁金……注意到船桅上的三盞燈相繼熄滅了,……椒河兩岸一片蒼茫,假如你極目西眺,你能看見落日懸浮在河的盡頭,天邊還殘留著一抹金色的云影。……
“扁金后來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他是怎么把一條打魚船從岸邊推向河心的,……離開這兒吧,這兒不是一個好地方。扁金對著船頭的魚鷹說。船頭的魚鷹沉默不語,扁金又對著船尾的魚鷹說,帶著他們離開這兒,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
這個故事的反戰意味很容易讓人想起海明威的《橋》。多年后再讀,已不再落淚。只一直記得那個暮色蒼茫里打魚船被推向河心的場景。特麗莎漂來,打漁船漂去,生死愛恨就在這樣的載浮載沉順水推舟里次第上演,而船上人卻長久無所作為。
也許更值得小說家深究的,是船上發生的事。不一定是《叛艦喋血記》和“魯榮漁2682號船員殺人案”那樣的慘劇——這類主題酷似密室殺人,外圍環境失效,只剩下內部不斷風流,當然是偵探懸疑小說的好材料,足以探索人性無數黑暗秘奧——更可以是《老人與海》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也許正是我熱愛法國小說家米歇爾.圖尼埃的《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簿獄》的原因。這本奇妙的書于我看來,只寫了一件事,就是在孤島之上,一個人如何重建自己內心不斷坍毀、而人之為人卻所必須的秩序。
船上人并不當真無知無覺無辜無助。順著草筐飄來的特麗莎也會嫉妒、跳舞、攝影乃至于出軌。
船上船下,生活都在繼續。
4
我也曾在一艘船上真正度過五日六夜。
那是駛過三峽的游輪行,屬于長江文藝雜志社組織的某次采風活動的一部分。大船白天開拔,夜晚靠岸。途經巫峽、豐都、瞿塘峽等,時值深秋,橘紅葉黃江心如碧,一路風光不可勝數。
到葛洲壩過閘那天,已是行程的尾聲。當晚同游的一行人本來說好要去張楚弋舟房間玩殺人,深夜突然廣播說過閘了,便各自留在艙房觀望。同一側陽臺皆有小門相通,雞犬因此相聞。我的緊鄰是河南作家趙瑜,趙瑜房間又挨著東君。夜里風大,我們仨都站立陽臺舍不得進艙。只見本自龐大的船身在更大的閘道里忽然變得渺小,上下三層皆被上方強光照得雪亮,下游閘門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閉合,船前船后,還有其他船只在排隊等待魚貫而入。
一切都看似寧靜又井然有序。大事即將發生。
從下游往上游過閘,觀難而實易。船駛入閘口,下游閘門關上,上游閘口打開,利用連通器原理讓閘室水位緩緩上升,直至與上游水面高度平齊,大船于是得以浮起,緩緩駛入上游閘室。從上而下則反向操作之,遵循同一原理。
然而在陽臺上等待了很久并無動靜。問隔壁趙瑜:還沒有過閘嗎?
趙瑜說:別急。大概還在系樁呢。
又是一個新名詞!我一面默記,一面趴在二樓欄桿上拼命找船底系樁的工作人員,惜一無所獲。——后來才知道是開玩笑。
閘道內機油氣味越來越大,不知何處隱隱的機器轟鳴聲也變大了。我的心跳得快起來。夜風漸緊,穿單薄襯衣等了許久,終于熬不住進艙加了件外套。再出來時覺得船和閘室相對位置有所上升,又不能確定。
再問:我們的船已經浮起來了嗎?
趙也不能肯定:好像是高了一點點?
再看又好像沒有變化。就這樣眼睜睜地一直抱著胳膊等著,看著。
心跳又慢慢慢慢下去。
二十分鐘后,酷似游戲神秘墓室石門的極厚且大的閘門終于呈八字形完全合攏。我們的大船確鑿無疑地在上升,離頭頂的燈光越來越近。與此同時,船以勻速徐徐前行。緊接著,前方兩扇同樣的閘門突然從虛空里生出,仿佛巨龍雙翼,待船過去,又開始在身后合攏來。
那緩慢中有某種超乎日常的莊重和儀式感。場面之宏大,又讓我想起電影《魔戒》里護戒隊在克倫威爾的卡拉威河上通過兩尊巨大的Argonath國王雕像的情形。還記得當時在電影院如風吹麥浪一般齊刷刷響起的驚呼:無論自然多么偉大,我們都好像只有在人工的奇跡面前才會失聲——因這偉力和群體有關,與人類文明有關。但往往這人定勝天,也有別的尷尬況味——
比如舟行水上,最大的不安定因素當然是風浪。然而現在的三峽卻早已無風無浪了。那一行最遺憾的,也正是船行靜水之上,好比游泳池里的航模表演,一切都精確、有序,卻波瀾不驚——也就少了“夕宿含沙里,晨行岡路間。馬危千仞谷,舟險萬重灣”的跌宕,更不必指望“渡口欲黃昏,歸人爭流喧。近鐘清野寺,遠火點江村”的情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