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生死觀

河西

1936年9月5日，自知時日無多的魯迅寫下了《死》。

魯迅身上有很重的“鬼氣”。有一張很著名的照片，就是魯迅悠然自得地坐在亂墳堆前，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這張照片是魯迅在廈門期間拍攝的，魯迅1926年9月4日由北京經上海乘海輪抵達廈門，在廈門大學任教，1927年1月16日又乘海輪離廈門赴廣州，在廈門總共滯留了135天，不到半年。在廈門期間，他將自己從1907年至1925年所作文章23篇結集為他的一本雜文集，名字就叫“墳”。

你想，誰沒事坐那鬼地方啊？而魯迅似乎毫不為意，因為他覺得，當時的中國就是個大墳墓。而當死真的降臨之時，身臨其中的魯迅對于生死，又有了新的感觸，于是有了這篇《死》。

輪回：生死疲勞

從他熱愛的版畫家珂勒惠支晚年作品的死亡主題寫起，魯迅想到了自己不同于德國表現主義畫家珂勒惠支的身份：中國人。

中國人，就有中國人的生死觀：“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后，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

雖然儒家說“死生由命，富貴在天”，對鬼神敬而遠之，但一到具體的臨終之際，看得比誰都重。秦始皇造龐大的陵墓，最終不惜以整個帝國的崩潰為代價，秦之后的帝王，并沒有因為儒家的理論而改變他們學習秦始皇的步伐，陵墓常常在他們一登基就開始設計和建造。從本質上來說，他們還是相信這世上有鬼，并且懼怕死亡。

如果問你一句，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鬼呢？你能答得上來嗎？煙霞散人著的《斬鬼傳》寫鐘馗在閻王殿中看到一本鬼簿，上寫鬼名有如是之多：“謅鬼、假鬼、奸鬼、搗大鬼、冒失鬼、挖渣鬼、仔細鬼、討吃鬼、地哩鬼、叫街鬼、偷尸鬼、含磣鬼、倒塌鬼、涎臉鬼、滴料鬼、發賤鬼、急急鬼、耍碗鬼、低達鬼、遭瘟鬼、輕薄鬼、澆虛鬼、綿纏鬼、黑眼鬼、齷齪鬼、溫斯鬼、不通鬼、誆騙鬼、急賴鬼、心病鬼、醉死鬼、摳掏鬼、伶俐鬼、急突鬼、丟謊鬼、乜斜鬼、撩橋鬼、色中餓鬼，臨了是個楞睜大王。”這恐怕還只是陰間的冰山一角。

不變成鬼有什么辦法嗎？《西游記》第一回，美猴王就是為了擺脫生死才去尋師問道，從而在須菩提祖師處學得滿身本領的。這身本領讓他在陰間面對閻羅王時有了用武之地，第三回他大鬧閻王殿，九幽十類盡除名，孫悟空連同他的猴子猴孫的名字都從生死簿上一筆勾銷，乃可長生不死。

當然這種方法也就膽大包天的孫猴子干得出來，一般人等，也只能遵守生死規則。對于人死之后的歸途，中國人一般有兩種信仰。一，是佛教的，即所謂的“六道輪回”；一，是道教的，即所謂的“羽化飛仙”，這兩種有本質的區別，現在往往混為一談。

按照佛教對世間“有情”類的劃分，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間、天上合稱六道，六道的眾生都屬于迷的境界，這一世這一道，下一世在另一道，但總是在這六道里循環，無法跳出圈外。眾生因業的差別而有不同的趣向，所以六道又稱六趣。地獄是八寒八熱的苦地方。八寒八熱各自代表八層地獄，其中的苦處卻各不相同。《翻譯名義集·地獄篇》記述八熱地獄（也稱八炎火地獄），分別是：“炭坑、沸屎、燒林、劍林、刀道、鐵刺林、堿河、銅橛。”這八地獄在閻浮地下五百由旬處，在鐵圍山底。六道之二是餓鬼。這些鬼常常食不果腹，以乞討為生，雖然生活坎坷，但因為長得實在抱歉，所以也激發不起人們的憐憫之心。三畜生，也就是常規的動物。四阿修羅，這種鬼怪嫉妒心很強，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甚至和帝釋兵戎相見，讓人毫無安全感。五是人，六是天。

六道輪回是佛教中的一個基本概念，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中說：這每一道都是六種主要煩惱的結果：驕傲、嫉妒、欲望、愚癡、貪婪、嗔恨。索甲仁波切同時認為，六道看待事物的方式是不同的：“對人來說，他把河流看成水，是可以洗滌和止渴的；對魚來說，河流是它的家；天神把它看成是帶來喜悅的瓊漿玉液；阿修羅把它看成是淚水；餓鬼把它看成是膿血；地獄道的眾生把它看成是熔化的巖漿。同樣是水，但認知的方式卻不同，甚至相反。

六道之中，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都很可怕，只有當王菲唱起她們各自的《阿修羅》時，這些紅塵中的癡男怨女，似乎才忘記了阿修羅的丑陋可怕，要決意做一個為愛癡狂的阿修羅：

不愿立地成佛

寧愿要走火入魔

——王菲《阿修羅》

從佛教的輪回受到啟發，莫言只用40多天就寫了一部55萬字的長篇。書名《生死疲勞》，出自《八大人覺經》中的一句：“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

佛教認為人生最高境界是成佛，只有成佛才能擺脫令人痛苦的六道輪回，而人因有貪欲則很難與命運抗爭。莫言說，他是在承德參觀廟宇時，偶然看到有關“六道輪回”這四個字而激發了創作靈感的：“佛教其實已經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基因，即便你在農村從來沒有進過廟，即便你一個字也不認識，觀念里還是有佛教的東西，這是從長輩的教育、戲曲里得來的。輪回、報應的佛教觀念應該說還是知道的。寫《生死疲勞》之前我也在想，我怎么結構這個小說，像《艷陽天》《創業史》這樣來寫？又會寫得非常非常的長。有一次我去承德，在一個廟里看，看到壁畫上有六道輪回的內容，突然心里一亮，這是一個很好的結構框架。而且我想到可以用各種各樣的動物出場來講話就覺得很有趣。”

小說的敘述者，是土地改革時被槍斃的一個地主，他認為自己雖有財富，并無罪惡，因此在陰間里他為自己喊冤。在小說中他不斷地經歷著六道輪回，一世為驢、一世為牛、一世為豬、一世為狗、一世為猴……每次轉世為不同的動物，都未離開他的家族，未離開這塊土地。小說正是通過他的眼睛，準確地說，是各種動物的眼睛來觀察和體味農村的變革。

地主最后終于又轉生為一個帶著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頭嬰兒；這個大頭嬰兒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身為畜牲時的種種奇特感受，以及地主西門鬧一家和農民藍解放一家半個多世紀生死疲勞的悲歡故事。小說透過各種動物的眼睛，觀照并體味了五十多年來中國鄉村社會的龐雜喧嘩、充滿苦難的蛻變歷史。

這部小說是莫言在藝術上向中國古典章回體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傳統致敬的巨制；關于生命的六道輪回想象撐起了這座氣勢宏大的文學建筑，寫出了農民對生命無比執著的頌歌和悲歌，最終獲得第二屆紅樓夢獎和第一屆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的肯定。

不死的探求

而道教徒試圖擺脫六道輪回，走一條有中國特色的成仙之路。成仙，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道教修煉的目的是為了返老還童修成不死之身，那怎么個變年輕法呢？簡單來說，就是從后天八卦返回到先天八卦。八卦分為先后天，先天八卦即伏羲八卦，講對峙，即把八卦代表的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八類物象分為四組，以說明它的陰陽對峙關系。也就是我們熟悉的乾天坤地：乾坤兩卦對峙，稱為天地定位；震巽兩卦對峙，稱為雷風相搏；艮兌兩卦相對，稱為山澤通氣；坎離兩卦相對，稱為水火不相射以表示。

而后天八卦不同，是以震卦為起始點，位列正東，又稱文王八卦圖，相傳是周朝的圣君周文王所繪，這是屬于后天事象的八卦，這都影響到風水墓地的選擇。

從后天的被人世污染的八卦，回到先天的最原始的八卦，道教徒相信從這一路徑可以找到不死之路。

最年輕的狀態不外乎回到嬰兒時期。老子《道德經》第二十八章上寫：“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嬰兒在這里表示回歸自然，從現實紛繁復雜的境況中脫身而出，“復歸于無極”。

《道德經》第十章質問：“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第二十章又以嬰兒作喻，希望人們能守道培德，保持真樸：“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后為道教煉丹術所借用，清人黃元吉曾用道教內丹術理論來解釋《道德經》第二十章的這句話，說如果不能以“柔順之德”，陽鉛就不能“伏汞成丹”。而當“真氣流行，運轉周身”之時，全身柔軟之至，就像嬰兒的身體，“鉛汞相投，水火既濟”，內丹已成。此時黃元吉所說的嬰兒顯然已經進入了道教內丹術的隱喻范疇，其所指正是煉丹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金屬元素：鉛。正如《西游記》所說：“嬰兒姹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鉛為男，汞為女，所以才會有嬰兒、姹女的性別差別。

汞（水銀）這種非常奇特的金屬令古人驚訝萬分。它是金屬，可是在常溫下卻呈現液態，這也是唯一一種在常溫下表現為液體的金屬，而在自然界中，它又與硫結合，以硫化汞（HgS）的固態形式存在（即丹砂），加熱后分解為液體，再加熱后變為氣體，消失在肉眼的觀察范圍之內。丹砂這種物體在加熱后變成水銀，冷卻后變成丹砂，和其它草木之類的物體燃燒后只成灰燼的現象相比確實有變化之能，和道的變化與還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自然會讓缺乏化學知識的中國古人以為仙物：“丹砂入火，化為水銀，能重能輕，能神能靈，能黑能白，能暗能明，五行之性也。”在中國古代，人們普遍認為善于變化的動物是龍，所以煉丹家有時也用青龍來表示水銀。此外，汞在防腐過程中具有非凡的功效，據說秦始皇陵中滿是水銀，這一定也讓古代煉丹士產生了一些幻想：讓汞進入自己的身體，使自己的血管中流淌著水銀的血液，豈不就能長生不腐？

但殘酷的現實卻是：吃這種仙丹不僅沒能返老還童，反而吃死了不少人，因為水銀有劇毒。所以道教徒不得不從煉實體的仙丹轉向一種以身體為鼎爐、煉氣為主的內丹術（即氣功），看上去沒有傳統煉丹術那么危險，其實不然，倘若不得其門而入，像詩人海子那樣出現幻聽走火入魔就不是傳說了。還是要在專人指導之下，方能強身健體頤養天年。

我也一個也不寬恕

正如西蒙·波伏娃的一部小說名字點破的：人都是要死的。

日本的醫生須藤五百三久治不愈魯迅的肺病，心急如焚的友人又請來美國的肺病專家托馬斯·鄧恩，鄧恩聽診之后，對病入膏肓的魯迅說：“你是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

看上去是云淡風輕，而實際上，誰都能從魯迅《死》一文中看到無奈，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是魯迅留下的遺囑是：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最特別的，就是第七條，他接下去又寫下了更著名的那句話：“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也不寬恕。”

睚眥必報的魯迅，用最后一口氣，投出了自己的匕首與短槍，走完了他55年的人生，在一個革命的時代，連遺囑都是革命性的，雖然，這還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