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極，沒有Wi—Fi的日子

袁敏

南極，曾經是多少人心中的夢想。因為它在遙不可及的世界盡頭；因為抵達它的路途困難重重；當然，還因為它冰清玉潔，不染塵垢；更因為它與世無爭，淡定地抵御世間的喧囂與嘈雜。幾乎所有人都把南極想象成一帖萬能良藥，來這里，似乎可以擦拭傷口，抹去血污；可以忘掉煩惱，摒棄欲望；更有甚者，希冀能在圣潔的冰雪世界里邂逅美麗的愛情。

去南極的船很少，除了載有科考任務的各國科學工作者的科考船，真正能裝載游客穿越南極冰川的船只，一年也就三四艘。去年三月，我有幸搭上了中美旅行公司共同組織的南極之旅“海鉆號”游輪，那是2016年最后一艘進入南極的船。“海鉆號”之后，南極的冬天即將降臨，冰雪之門將對世人關上。

于是，為了獲得一張赴南極的船票，天南地北的陌生人突然有機會相遇相識。我們在阿根廷最美麗、最有風情的海濱小鎮烏斯懷亞登上“海鉆號”，開始了為期16天的南極海域的航行。

如今，手機已經成為每一個人必不可少的隨身物品，網絡似乎更是人們須臾不能離開的信息渠道。無論是家庭聚餐還是朋友聚會，人人埋頭于各自的手機，人在咫尺，心在天涯。人被手機捆綁，時間被社交網絡砸成碎片。有心改變，無力擺脫，就這樣又愛又恨，糾糾纏纏。

聽說“海鉆號”游輪上沒有手機信號，也沒有Wi-Fi，若要自己買流量，價格昂貴。大家紛紛吐出一口長氣，終于可以擺脫網絡了，總算能夠清平內心了。然而，輕松過后還是覺得有些失落與忐忑。在烏斯懷亞逗留期間，只要一到有Wi-Fi的地方，大家就趕緊互相通報，索取密碼，能蹭多久的網就蹭多久。看新聞，發微信，點贊，評論，不亦樂乎。大家心里都在想，未來16天沒有Wi-Fi的日子，我們是不是將和這個世界失聯？

下午4點登船，當晚我們就要穿越被稱為“死亡走廊”的德雷克海峽。這里風急浪高，天氣和海況不可預測。船上給每個人發放了特制的暈船藥。我吃了暈船藥之后很快便睡著了。當我在后半夜因被巨浪掀起騰越在半空又狠狠拋回海面的“海鉆號”的彈跳晃醒時，發現桌上床頭的所有東西都滾落在地。我首先想到的是——船會不會翻？是否應該給家里報個平安？很快我就意識到，這里沒有Wi-Fi，無法和家人聯絡。死心后的我，反而特別安然。聽說那一晚在“死亡走廊”上被翻江倒海折騰，暈船嘔吐的人有一半以上，幾乎人人都有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感覺，因為沒有Wi-Fi，大家都體驗了在危險逼近時無法和親人聯絡的無措和恐慌。

一夜過后，風平浪靜。清晨的海面上，金紅冉冉洇染遠處與天際相連的冰山，穿越德雷克海峽后的“海鉆號”抖落一身碎銀般的海浪水花，在晨曦中載著我們繼續向前。沒有Wi-Fi，我們不必忙碌地上傳美景照片，也不再惦記著別人的評論點贊，靜心如水地欣賞，才能把天與海的聲音捕捉得絲絲入耳。

上午，所有乘客聽了船方專門給“海鉆號”配備的美國夸克探險隊為大家舉辦的“乘坐沖鋒舟須知”講座，又了解了《南極條約》中每個人都必須遵守的條款。接下來，就是做各種登陸的準備工作。

一切準備就緒后，便是等待。

下午，終于得到通知：登陸南設得蘭群島的巴里恩托斯島。在一片歡呼聲中，我們急不可耐地登上沖鋒舟。在海面巡游時，大片大片的冰川撲面而來，那是透明晶瑩的藍冰，沖鋒舟仿佛在童話世界的水晶宮里破冰而行，我們可以聽到冰裂的聲音，那是世界盡頭的天籟。海豹、海獅、海狗隨處可見，我分辨不清它們有何不同，只覺得它們萌萌噠的肉身讓堅硬的冰川變得柔軟。當巴里恩托斯島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幾乎每一條沖鋒舟上都爆發出陣陣驚呼：哇！哇！哇！……

此刻，以前只在電影、電視和照片中看到的密密麻麻的企鵝就在我們眼前，起碼有幾萬只吧？這是南極數量最多的帽帶企鵝，像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白灌木叢林，它們集體發出的聲音如同訓練有素的大合唱。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這樣大面積的企鵝群體，我是真的被震撼了！現實中真實的企鵝“儀仗隊”有如此宏偉壯觀、排山倒海的陣勢，讓你不得不慨嘆，其實你身居的所在，只是浩瀚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塵土，你眼中天大的事情不過是地球蒼穹中掠過的一絲清風。在這里，沒有人摸出手機，沒有人惦記Wi-Fi，一切都可以放下，只有生命和生命彼此的觸摸與對話。

與世界失聯的日子，

其實也很好

之后的幾天，老天對我們都特別眷顧，我們去了仙境一般的天堂灣，這是南極唯一一個三面環山、一處面水的寧靜港灣，海濤被山擋在了外面，所以這里風平浪靜。這里的冰是黑色的，它們大多是千年以上的老冰，晶瑩剔透，像黑鉆石一樣熠熠閃光。與南極別處天藍的、雪白的冰相比，天堂灣的黑冰似乎更神秘，更奇幻，更讓人愛不釋手。我們同船的隊友中有一位女士就在船方舉辦的為救助南極野生動物的慈善拍賣中，高價拍得一瓶天堂灣的冰水。我想，除了對南極動物獻愛心，她也還有想把天堂灣的圣潔帶回凡間濁世，以求清明的一點小小私心吧？

我們還去了威瀚米納灣，那是鯨魚頻繁出沒的地方。藍色的海面上，鯨魚巨大的尾翼和背鰭像風帆一樣不停地在我們眼前翻飛騰越，但它們不像亞馬遜河里的海豚會全身躍出水面，它們的腦袋永遠深藏在海水里，無論我們的沖鋒舟如何追逐，你也休想窺得它們的全貌。鯨魚是南冰洋上的巨無霸，但它們卻無意在這片冰雪世界里稱王，那種不顯山水、不露崢嶸的大底氣，讓人無比敬佩。

信天翁是南冰洋上的天使，被海上航行之人稱為“希望之鳥”和“幸運之神”。當船員們在茫茫海域上寂寞航行時，只有信天翁會尾隨輪船，陪伴他們飛翔。信天翁的喙很長，呈粉紅色，船員們把它看成妻子或情人溫柔的嘴唇；信天翁的翅膀很大，翼展是所有鳥類中最長的，平均可達3米多，它們在海上翱翔時，絕對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在海上航行沒有Wi-Fi的日子里，信天翁不離不棄地尾隨著我們的“海鉆號”，相信這會讓我們中的許多人都體味和思考，什么叫真正的陪伴。

從南極歸來下船的那一刻，電訊有了信號，隊友們又開始紛紛掏出手機。那一瞬間，我突然很留戀船上沒有Wi-Fi的日子。我知道，如今人們已經離不開網絡，但偶爾過一段沒有Wi-Fi、與人世失聯的日子，其實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