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欣

我的故鄉在新疆烏魯木齊,那里是一個充滿了故事的地方。身邊大部分朋友是在一次次的支邊、墾荒、響應國家號召中來到新疆的。父母都來自五湖四海,我們這些孩子則是土生土長的了。而每年的探親、上學、旅行什么的,都需要火車這個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我們新疆地處祖國邊遠的大西北,往“口里”(新疆人對內地的統稱)去一趟動輒都是三夜四天及以上的行程。在沒有拉薩線之前,烏魯木齊到上海這條熱門線路,是我國最長的線路,在沒有提速的時候,是綠皮火車,單程要76小時。這趟火車趟趟都是爆滿,要提前很久買票。每個人都肩挑手提大包小包,就是一副“出遠門”的架勢。臥鋪車廂一檔上中下六個鋪位面對面,封閉在這樣的小空間里幾天的行程下來,每個人的經歷也都會知道得差不多。
我那時候每年都要坐這趟著名的52次火車在學校、家,后來是工作地、家之間往返。有一年回家過完年回程,雪特別地大,火車中午出發,靜靜停在漫天遍地的白色中間,綠色車頂完全被積雪覆蓋。我早早在臥鋪車廂安頓好自己的行李,躲在中鋪躲避大量的人潮。送站的人比上車的人還要多,大批行李把火車上上下下行李架也好下鋪也好塞得滿滿當當。我們這一節車廂上來了母女兩位,行李更是奇多無比,幾個大漢給上上下下地扛了幾趟,母親一直到處找空隙填塞。我看這簡直是搬家的陣勢。好容易搞停當了,兩人下去跟送的人告別。那是好幾位中年大漢,俯身對母親說著什么,那位母親開始拭淚。其中一位穿著厚重呢子大衣的漢子拍拍女子的肩膀,說了一句:“嫂子,好好過。有事再找我們。這里永遠是你們的家。”火車緩緩開動,女兒出了一口氣,坐下來開始看雜志,母親一直倚在車窗邊頻頻揮手,眼淚啪啪地掉著。
火車一往無前,沒有一絲停頓。大雪漫天飛舞,新疆的冬天迷人而嚴酷。一車旅人將這幾天全然交付鐵路,安心地開始換拖鞋、喝茶、吃泡面。那位母親一直沉默地望著車窗外。直到有人問:“是出遠門啊?”“不,回家了。”女子愣怔一下,吐出這么幾個字,長嘆一聲。
原來這母女倆是新疆建設兵團出來的。當年墾荒在南疆一個偏僻的地方。“那時候都是軍隊的叫法,我們叫農墾第22兵團。”女子說。都是上海去的大姑娘小伙子,經歷了火熱而艱苦卓絕的崢嶸歲月。后來,生活慢慢改變好轉,她的丈夫也當上兵團的領導。國家新的政策是子女可以回去一個。他們就一個女兒,去口里上大學之后,回到了上海。夫妻倆對兵團感情極深,不愿離開。每年女兒回來探親,或者他們回去看女兒、看父母兄弟。可丈夫后來染病去世,女兒不放心她獨自在那里,要接她回上海。經過慎重考慮,兵團的領導們理解她的決定。這次,就是最后的手續辦完,最后一點家當搬回老家。
他們那個兵團,離烏魯木齊火車站坐汽車要兩個白天,夜里汽車不開,要中途住宿。這最后一次,兵團的領導專門為她們娘倆派了一輛車。“他們說,我和我愛人是對22團有貢獻的元老,值得這樣的對待。”那女子再次淚下。在車外跟他們話別的,就是他們當年的戰友,以前一起墾荒的同志,是領導,也是朋友。是留下來的,把新疆當做故鄉的人。“這一別,不知道能不能再見面。”女子的感傷汩汩流淌,感染我們都傷感起來。
“姆媽不要這樣想啦。以后條件總歸越來越好,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嘛!”女兒開口了。女兒已經看不出新疆味道,一口上海普通話,神情活潑。
一路上母親的情緒從回憶往昔,到展望未來。火車漸漸接近上海,她也慢慢開心起來,口音也漸漸有了上海味道。我想,母女倆都會適應新生活的——帶著往昔的印記。那是跟西北戈壁上的長河落日完全不同的。以后也只會夢里回到建設兵團墾荒時期了吧!裝著這樣的記憶,裝著心里永遠的親人和友人,也是人生豐富的禮物。那母親說,當然要回去看的,因為根據丈夫的遺愿,他永遠留在了那個兵團的陵園。“會回去掃墓的。”女子婉約的微笑方式,就是一個江南女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