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猶喜一潭星

繁淺

百轉千回都不能同你講。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

01

細聲脆響的鳥鳴啼破清晨，日光簇成一團，懸在輕云舒卷的半空，疏疏落落地照下來。紀尤喜站在院子里舒展過筋骨，又抓起頭發攏成一束扎起來，扎個馬步氣沉丹田朝天吼兩聲，權當吊嗓。

“紀尤喜！”果然沒過幾分鐘，身后傳來一聲怒喝，。顧星潭睜著惺忪的睡眼，語氣里盡是不耐煩，拿著鬧鐘在她面前晃，把表盤外的玻璃罩敲得“噔噔”響，“六點半！現在是周六早上六點半！你能不能不出聲，讓我睡個好覺。”

“那可不行，?！奔o尤喜的語氣不緊不慢，偏過臉看他，聲音朗朗，金珠玉石似的，碰在一起叮咚悅耳，“顧叔說了，他不在家，讓我監督你每天早晨的俯臥撐，顧星潭，你敢偷懶？”

提到他爸顧京朝，算是徹底拿住了顧星潭的死穴，。他肩膀抖了兩下，原本殘存的睡意也徹底清醒了，嘴里嘟囔著：“俯臥撐就俯臥撐，有什么大不了的。”

話落，顧星潭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紀尤喜一番，。時至深秋，天氣轉冷，她只穿了件半袖的針織薄衫，露出一段細白的手臂。

“我是不是說了一萬次，穿成這樣容易得風濕病?！彼页鲆患\動外套，冷著臉不由分說地套在她身上，“凍傻你。”

紀尤喜身量嬌小，裹在他寬大的外套下更顯單薄，。她甩了甩袖子，彎著眼沖他笑：“顧星潭，懷柔政策對我沒用，二兩百個俯臥撐一個也不能少。”

“我會怕這個？”顧星潭嗤笑一聲，絲毫不含糊，立即俯下身，雙手撐地，一起一落動作非常標準，二兩百個俯臥撐一氣呵成。

十幾歲的少年，身材雖然挺拔，但卻還帶著些許稚氣的輪廓，。剛運動過，額上蒙著一層汗，挑著倨傲的眉眼看她：“就問你服不服？”

“有什么可服的，?！奔o尤喜每一句話都不遂他的心意來，終于繞到說了無數遍的話題上，控訴道，“顧星潭，以后早讀課你能不能不和我作對，你不覺得特別無聊，特別幼稚嗎？”

“不覺得，?！鳖櫺翘兜哪抗饫餄M是興味盎然，秋風掠過衣擺，他站過去，下頜微低，順手給她拉上外套的拉鏈，。紀尤喜足足矮他一頭，小巧的拉鎖一直爬到最頂端，杵上她的下巴，他才吊兒郎當地說，“看你不開心，我就開心?！?/p>

這是什么神邏輯破理由?。?/p>

“神經??！”紀尤喜氣不打一處來，抬腳踢在他的小腿上，。顧星潭也不躲，依舊站得筆直，面色分毫未改，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別碰瓷兒啊，不然明天早讀課我就故意慢兩拍?！鳖櫺翘短戆鸦?，故意氣她。

兩個人在偌大的院子里追跑，踩得滿地落葉沙沙作響，鬧得不可開交，。顧星潭的媽媽陸青聞聲出來，站在門口壓低聲音：“我的小祖宗們，星苒才剛剛睡著，你們要是把她鬧醒了，我看一時半會兒誰能哄得好?！?/p>

這一句話很奏效，兩個人頓時收斂不少，。紀尤喜瞪著顧星潭，氣鼓鼓地告狀：“老師，是他先欺負我?！?/p>

“星潭，”陸青也不問緣由，嗔他一眼，“你爸兩天不在家你就皮癢了，以后他要怎么罰你，可別指望我說情?！?/p>

大院兒里本來女孩子就少，再者比起那些龍精虎猛到令人頭疼的小男生，漂亮討喜的紀尤喜自然容易得到更多偏愛。

顧星潭最怕他爸，聽到這話立刻見風使舵，一把攬住紀尤喜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媽，我跟尤喜鬧著玩兒呢?！?/p>

顧京朝是個鐵骨錚錚的軍人，對顧星潭這個唯一的兒子一向要求嚴苛，在家里也要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先不說平日里各種魔鬼訓練，就連站姿和坐相都有明文規定，坐如鐘行如松，不能有半分懶散的樣子，稍有差錯就得領罰。

和顧父的冷面不同，顧星潭的母親陸青溫柔如水，是京劇院國家一級演員，專攻張派的青衣表演，扮相雍容，嗓音寬亮，在圈子里很有聲名。

因為兩家住得近，紀尤喜的父親和顧父又是戰友，關系極好，紀尤喜自小就拜陸青為師，閑暇時間跟著她學戲。

大概是長期受戲曲熏陶的緣故，紀尤喜平時的性格也稱得上溫柔，但一對上顧星潭，她就忍不住原形畢露。

“和我鬧著玩兒？”紀尤喜沖陸青傻笑幾秒，又從牙縫里輕聲擠出話說給旁邊的人聽，“我可一點都不覺得有意思?！?/p>

“以后早讀保證不和你唱反調?！鳖櫺翘逗逅?，把她剛才沒注意，扎得稍稍偏斜的馬尾辮正了正。

聽到顧星潭的保證，紀尤喜變臉比變天還快，喜笑顏開地拍他的肩膀：“現在我突然覺得有點意思了?！?/p>

“……你開心就好。”

02

這是個位于南北交界處的小城，方言的口音有些重，一旦講起普通話，平翹舌總分得不怎那么清楚，能像紀尤喜這樣字正腔圓的更是少之又少。

因此語文老師對她委以重任，每天的早讀課，身為課代表的紀尤喜都要站在講臺上領讀一首詩，。她先讀一句，全班同學再跟著齊讀。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顧星潭不配合，總是故意拖著長腔慢一拍，打亂整個節奏。

“顧星潭！”她右手按在桌子上，抬提高聲音量叫他的名字，。紀尤喜生起氣來，眼睛微微睜大，那雙眸子又明又亮，像是載了滿船星河，只要遠遠地對望一眼，便悠悠蕩蕩地飄進他心里去。

他一臉玩世不恭，撐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不會讀，要課代表手把手教才能記住?！?/p>

全班哄堂大笑，還有人拋來意味不明的眼神。

顧星潭從小到大，無論到哪里都是眾星捧月的角色，人又聰穎，成績也拔尖，有什么不會的？不過是故意讓她下不來臺而已。

紀尤喜氣結，明里暗里跟他抗議了無數次，顧星潭卻依然如故我。

現在能讓他松口，保證以后她領讀時再也不唱反調，已經大大出乎紀尤喜的意料。

不得不說顧星潭真是個惹事體質的人，在早讀課上消停沒多久，紀尤喜剛才剛松了一口氣，他那邊又招出了更大的麻煩。

一年一度的國際冬泳比賽即將拉開帷幕，作為其中一站的南城賽區，早早就開始準備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雖才初冬，但已是冷風呼嘯，可鷺水湖畔仍然從早到晚都有即將參賽的選手在訓練，。這是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紀尤喜每次路過，看到蕭瑟的風中那些衣著清涼的人，都忍不住打冷顫寒戰。

本來承辦冬泳比賽，是鼓勵全民健身，輿論導向很好，本地新聞頻道也不止一次給予正面報道，沒想到突然在某一天，這里出了場事故。

陰沉沉的晚上，厚云無月，有個十歲大的小男孩偷偷來這里游泳，不慎失足溺水，。本來只是一條令人扼腕嘆息的社會新聞，但是小男孩的同伴指認，當時有個哥哥就在旁邊，但他沒有下水救人，反而跑了。

還有人在附近撿到了一張校園卡，上面寫著顧星潭的名字。

附近沒有監控，人證物證俱全，這下即使顧星潭渾身上下長了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

所謂三人成虎，別管消息是真是假，傳得多了，愈越發變得有鼻子有眼，。再加上他那樣的家庭，被有心人稍加挑撥，事情變得越來越復雜，一波波聲討如滾浪，顧星潭的處境變得尷尬而微妙。

事故過去一周有余，惡劣的影響還在持續發酵，。一向眼高于頂的顧星潭徹底跌落塵泥，有人半信半疑，也不乏不懷好意看戲的人。

只有紀尤喜，毫不動搖的地相信他——

“顧星潭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總有一天，懷疑他的人會知道是他們錯了?！?/p>

他順風順水慣了，不免自視甚高，隨了父親，又有些不討喜的硬脾氣，像一頭野性難馴的豹子，總給人不易接近的疏離感。

但相識十余年，她知道，顧星潭有多善良。

顧星潭有個妹妹叫顧星苒，今年八歲，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像個洋娃娃，特別可愛，。只可惜因為先天疾病，智力始終停留在四歲左右。

他花大把的時間陪妹妹玩耍，教她說話識字，就連做俯臥撐，也常把顧星苒放在背上，。小姑娘扒著他的脖子，隨著他慢吞吞的動作開心得吱哇哇亂叫，口水打濕他一大片衣服，顧星潭也毫不在意，溫柔又細心，把顧星苒單手抱起來，幫她把嘴角擦得干干凈凈。

紀尤喜常說：“‘最佳哥哥欠你一個大獎?！?/p>

顧星潭俊朗的眉眼舒展，同她客氣地禮尚往來：“多謝，‘最佳大姐也欠你一個大獎?！?/p>

“……”紀尤喜指揮專心舔著棒棒糖的小丫頭，：“苒苒，打他?！?/p>

顧星苒以為他們在和自己玩兒，眉開眼笑，美滋滋的地把滿是口水的棒棒糖貼在哥哥臉上。

看著顧星潭滿臉的生無可戀，紀尤喜笑得東倒西歪，擰條熱毛巾給顧星苒擦擦黏糊糊的小手。

這樣親密無間，可很少會有人知道，顧星苒是紀尤喜和顧星潭兩個人撿來的。

03

兩年前，也是個冬天，顧星潭非要寫一個份有深度的社會實踐報告，。兩個人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做關于南城河溪的水質分析。

頂著寒風，紀尤喜跟著顧星潭跑來跑去，又是實地取樣，又是邀約訪談，幾乎跑遍了南城的每個角落，。在一個橋洞下，他們發現了身上蓋滿報紙的顧星苒。

小丫頭特別瘦，顧星潭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懷里，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重量，小麻雀似的，身上到處臟兮兮的，閉著眼睛，呼吸輕不可聞，手腳凍得僵硬，。紀尤喜趕緊把帽子和圍巾都摘下來給她戴上。

看著幼小的顧星苒，他們倆對視一眼，別無辦他法，只能先把她帶回家。

后來才聽說，顧星苒在福利院長大，因為先天的病癥，一直無人領養，。前兩天跟著福利院的阿姨出去采購，不知怎么的就走丟了，大家都快找瘋了，幸好被他們發現了。

顧家看小姑娘可憐，于是收養了她，成為顧星潭的妹妹。

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都好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會做到見死不救？

“我們顧家就沒出過你這么膽小沒出息的人！”

顧京朝剛從部隊回來，就把顧星潭叫進書房，不知說到什么，顧京朝發了很大的脾氣，茶杯接連摔壞了好幾個，最后還罰他負重跑。

冷風吹徹來，他只穿著短袖，卻要背著沙袋要跑十公里，。紀尤喜替顧星潭求情，顧京朝一直拿她當女兒看，向來寵愛有加，這次卻說什么都不讓步。

“要是連骨子里的熱血都冷了，和廢了又有什么區別？”

顧京朝腰桿筆直，聲如洪鐘。

她咬了咬唇，不再說什么，下定了決心，毅然跟著顧星潭一起跑。

天是昏黃的，似乎地也昏黃，顧星潭見她跟著跑，吃了一驚，速度慢下來，低斥道：“跟著瞎鬧什么，快回去?！?/p>

“你冷不冷？”她抽抽鼻子，去摸他的胳膊。

“習慣了，再說十公里而已，對我來說不成問題。”

“這件事肯定有什么我們還沒捋清的，你不該被罰?！?/p>

“沒關系，”顧星潭神色懨懨，“我爸說得對，我的確是個沒膽量的人?！?/p>

跑了百米，紀尤喜的兩頰浮上一層淺紅，如錦似霞，她倔強地揚起頭：“顧星潭，我信你?！?/p>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顧星潭愣怔忪，片刻后，他笑了：“你信就夠了?！?/p>

你信足矣，我不關心世人，我只關心你。

簡單一句話，卻似風涌進紀尤喜的心底，讓她百轉千回的心事鼓脹如帆。

他的語氣更加溫潤：“回去，這么冷的天，你要是著涼感冒，到時候喝中藥又得哭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丑得我都沒眼看。”

“顧星潭！”好好的氣氛全被他破壞了。

“乖。”顧星潭臉上的笑意更深，像哄星苒一樣，拍拍紀尤喜的發頂，又忍不住說，“再說你那么矮，腿也短，要是和我一起跑，顧著你咱們天黑也跑不完?！?/p>

瞧瞧，這下可算是說出心里話了。

紀尤喜很快停下腳步，沖他的背影大喊：“顧星潭，說話要是不說后半句，是不是得憋死你？！”

顧星潭轉頭，沖她眨眼：“在你面前我真是什么秘密都沒有了?！?/p>

不等紀尤喜再說話，他一溜煙跑遠了。

04

前一秒還在發愁整件事到底有什么地方沒捋清，沒成想轉機來得如此迅疾，還有點出乎意料。

負重跑結束，顧星潭大汗淋漓，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紀尤喜忙前忙后，幫他取下沙袋，又給他遞水拿毛巾，。只是毛巾還沒放到他手里，就聽見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尤喜?！?/p>

那個久違的聲音還是那么熟悉。

紀尤喜呼吸一窒，毛巾沒拿住，掉在腳邊。

還是顧星潭幫她解了圍，他彎腰撿起毛巾，胡亂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沖跟逆光站著的那個人打招呼：“羅伽，你回國了啊，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p>

是很久沒見了，自他出國之以后，既要忙學業又要忙演出，鮮少回來。

羅伽仍舊是滿身書卷氣，鴉青色的長風衣將他勾勒得儒雅修長，。他微微頷首，眼神落在紀尤喜的身上：“回來幾天了，最近在這里有演出。”

“好久不見?！辈煊X到他的眼神，默了片刻，紀尤喜后知后覺地補上一句。

羅伽幾步走到她面前，雙手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來：“那么久沒見，給個擁抱不過分吧？”

短短幾秒里，顧星潭就不動聲色地把紀尤喜向后扯了一步，。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眼前一晃，他反而張開手臂沖了過去，和羅伽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不過分不過分，伽哥，我真是想死你了?！?/p>

她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羅伽也沒想到平時對他略顯冷淡的顧星潭抽了什么瘋，不過還是很有風度很好的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請你們吃飯?！?/p>

誰知顧星潭這個擁抱沒完沒了，羅伽的神色愈越發茫然，。紀尤喜湊過去，費了半天勁才把他揭下來拉開。

“你瘋了？”紀尤喜擰了顧星潭一下，小聲說。

他沒應聲，很快找到了新的話題，看起來對羅伽的黑眼圈十分感興趣：“伽哥，時差還沒調整過來吧，我看你這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了，臉色也不怎么好，看起來憔悴了許多，說三十歲也有人信啊?！?/p>

紀尤喜的臉都笑僵了，顧星潭平時不是這么沒分寸的人，不知今天到底搭錯了哪根筋，她又暗地里擰了他一把。

羅伽面帶笑容疲倦：“是啊，睡眠不好?！?/p>

顧星潭挑眉，語氣熱絡：“可能是年紀大了，伽哥你可得多注意身體。”

羅伽：“……”

其實羅伽也只比他們大上個四五歲，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可從顧星潭嘴里說出來就變了味。

紀尤喜打斷顧星潭還想評頭論足的話，干笑兩聲：“羅伽哥，外面冷，咱們進去聊天吧?！?/p>

“嗯，我正好有事要說，大概算得上好消息?！绷_伽溫和一笑，走在最前面。

她趁機拽住顧星潭的胳膊：“你怎么回事啊，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我說話怎么了？”

紀尤喜冷笑：“把天聊死的感覺好嗎？”

“還行。”他眼睛半瞇，深不可測地打量她一眼，“怎么，我只不過說他兩句而已，這就開始心情不好了？”

“無聊。”紀尤喜瞥他。

“和羅大藝術家一對比，現在嫌我無聊了是吧。”顧星潭緊緊跟在她身后面。

紀尤喜懶得理他。

05

羅伽這次來，的確給他們帶來了好消息。

指認顧星潭見死不救的小男生，家里剛好和羅伽的一個朋友是舊識，羅伽剛回到南城就聽說了這件事。

初聞確實有點吃驚，但是以他對顧星潭的了解來看，顧星潭應該不像這種沒擔當的人，于是羅伽委托朋友仔細問問其中的緣由。

小孩兒心思淺，不經問，支支吾吾半天，終于將梗藏在心間的實話和盤托出。

其實那天是兩個小男孩結伴，瞞著大人悄悄溜出來游泳，但天寒水冷，兩個人沒撲騰幾下就抽了筋，。其中一個孩子離湖邊近，呼救聲引來了晚自習后放學歸家的顧星潭，。他二話沒說，跳進水里就把他救了上來。

被救上來的孩子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全身濕透，又冷又怕，連話都哆哆嗦嗦說不出來，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同伴還沒獲救，。直到第二天，發現闖了大禍的小男生驚怕交加，看到顧星潭遺失的校園卡，慌亂之中口不擇言，順水推舟扯了個謊。

得到真相終于大白，事情解決的得很順利，大家都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反轉，原本呈燎原之勢的謠言漸漸銷聲匿跡，顧星潭也終于從風口浪尖落了地，?？伤樕蠀s沒有喜色，看起來更加心事重重。

紀尤喜有些擔憂：“好不容易沉冤得雪，我看你還是不太對勁啊少年?！?/p>

顧星潭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聽得出淡淡的苦澀：“如果那天我留點兒心，仔細問問，說不定事故就可以避免，我并不能是問心無愧。”

正是隆冬，屋檐下吊著幾段長長的冰凌，陽光斜斜地涂上去，碎光瑩瑩。

紀尤喜站在檐下，看著幾步之外臉色灰敗的顧星潭，他只穿了件姜黃色的毛衣，整個人的輪廓被襯得柔軟，習慣性站得筆直，總給人一種凜然正氣。

她心里清楚，顧星潭雖然會游泳，但因為年少時不太愉快的年少經歷，有輕微恐水，能毫不猶豫的地下水救人已經突破了他的極限，他已經盡了全力。

“遺憾是最無能為力的東西，即使再無法釋然，時間也不會倒流，?！奔o尤喜的眼底似晨星，將冷冰冰的雙手合在嘴邊呵了口熱氣，“人啊，不去想如果，多去想以后，會成長很多。”

“你看起來仿佛很有經驗，?！鳖櫺翘蹲叩郊o尤喜身邊，把她頭發上的幾滴水珠撫掉，帶著戲謔之色，語氣卻十分正經，“你的遺憾是什么，羅伽？”

他的視線從半掩著的門探進她家客廳：“知道你喜歡風箏的人沒幾個，他倒是會討巧?！?/p>

顧星潭的聲音很淡，像清晨的霧一樣，似乎風一吹，就散得了無影蹤影。

紀尤喜一愣，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喂，有這么跟救命恩人說話的嗎？”

聽出她話中的避重就輕，顧星潭干脆自顧自地推門進去，繞著風箏踱步。

軟翅風箏靠在墻邊，主體身架做成浮雕式，色彩絢麗，做工極精致，看起來價格不菲。

這是羅伽初回國時特意去了一趟風箏之都，在風箏展上一眼就看中了這一只，費了不少力氣，才從那個老匠人手中買下來。

不顧旁人的眼光，羅伽一路寶貝似的拿著風箏，生怕折了哪里，?；氐侥铣遣痪?，連著幾天早出晚歸為音樂會排練，練習告一段落后也不休息，趕著送到紀尤喜手里。

紀尤喜有收藏風箏的愛好，家里專門有一個小房間拿來放置她的收藏品，。大小風箏近百只，樣式樣各異，整整齊齊地擺放著。

因為如此，羅伽才會以為她喜歡風箏，其實不然。

對紀尤喜而言，與其說是喜歡風箏，不如說是為了收藏回憶。

那時還小，她父母的工作還沒有那么忙，不像現在，天南海北地飛，十天半個月也見不上到一次。

記得爸爸很愛做風箏，他畫得一手好畫，手也靈巧，竹材拼成骨架，撐上栩栩如生的圖畫，每到草長鶯飛的季節，爸爸就會帶她去放風箏，。她扯著線在小路上瘋跑，爸爸跟在后面，一遍一遍說：“慢點跑，別摔倒了?！?/p>

后來隨著父母工作調動，這幾年她能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每次看到風箏，她都會想起那段美好的歲月。

紀尤喜正陷入沉思，消失了片刻的顧星潭又跑回來，神神秘秘地說：“我也送你一個只風箏，親手做的，才不像羅伽那樣，花錢得來的有什么誠意。”

她狐疑地看著他。

顧星潭從背后唰得“嘩”地拿出來一個大塑料袋，用毛線團拴著，袋子正面用馬克筆畫了一個齜著牙的笑臉，后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尤喜號”。

“我看了天氣預報，今天西北風六級，別看我的風箏簡陋，待會兒迎風一跑，絕對能上天?！?/p>

紀尤喜啞然，白了他一眼：“能找著這么大的塑料袋一定挺費勁吧?！?/p>

顧星潭沒聽出來弦外之音，還得意地邀功：“不費勁，橋頭賣魚的老王你知道吧，就這種袋子，一塊錢賣我倆?！?/p>

沒法聊，紀尤喜指著門口：“你出去?！?/p>

“一起去放風箏啊?！?/p>

大冬天的，顧星潭攥著她的手腕向外跑，碩大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呼啦作響。

那個只“風箏”最終也沒能上天，但卻讓她覺得，有些快樂，并不在于結果。

06

冬往春至，新燕啄泥，時間過得很快，早讀課上的詩又讀過一百多首后，高考來臨了。

炎炎烈日里考完最后一門，紀尤喜步履輕快地從考場出來。

在擁擠的人群里，先出來的顧星潭在校門口等她，。他仍然是那樣，脊背挺得筆直，清俊挺拔，明明擠擠挨挨那么多人，紀尤喜偏偏一眼就能看見他。

總會有那么一個人，如火焰，卻狂風暴雨也不能熄，；似銀月，但崇山深溪也掩不了。

“顧星潭，”紀尤喜奔到他的面前，“終于解放了，有沒有什么好玩兒的，一定要帶著上我?！?/p>

顧星潭遞給她一瓶水，紀尤喜這才覺得口渴，趕緊接過來，。常溫的水，瓶蓋早已被他擰開，她喝了幾口，聽到他慢悠悠地問：“考得怎么樣？”

“古人寫過一句詩，我認為特別有道理，?！奔o尤喜皺著眉頭，嚴肅地說，“春風又綠江南岸，考完不必對答案?！?/p>

“就你歪理多，?！鳖櫺翘赌竽笏南掳停掍h一轉，“過兩天俱樂部有個野外生存的活動，去不去？”

紀尤喜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去去去?！?/p>

“那羅伽的小提琴獨奏會不去看了？”他帶她去吃午飯，拐到小巷里，邊走邊問，“大藝術家給你的可是前排最好位置的票?！?/p>

紀尤喜抬眼：“顧星潭，怎么每次提到羅伽，你都怪里怪氣的？”

被戳破心事的顧星潭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已經跟他說了，我對音樂會不感興趣，不去。”

顧星潭的心情突然愉悅起來。

成績出來之前，紀尤喜跟著顧星潭參加了野外生存比賽，是俱樂部舉辦的活動，也就是個游戲而已，沒什么難度，。雖然地點放在深山里，但也事先劃好了地方，安全性頗高。

顧星潭背了個雙肩包，里面裝著指南針、幾瓶水、，還有壓縮餅干和其他吃的，。紀尤喜什么都不用操心，空著手輕裝上陣，跟著他在山里穿梭。

最開始她還搶著要幫他分擔行囊，顧星潭卻說什么都不讓她碰背包，。兩個人爭來搶去，不小心摔壞了指南針，紀尤喜不敢再提幫他拿東西的話，老老實實順著山間小道走。

她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不免新奇，再加上山間風景秀致，不知道是什么樹，密密匝匝漲長出了好些小朵的花，又細碎，又安靜，淡粉中覆著一層寂寂的白，細細的香氣交織纏繞，鉆入肺腑。

亂花迷眼，老實了沒多久的紀尤喜漸漸偏離了方向，顧星潭本來就沒把這種難度的行動放在心上，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她那里，怕她磕著碰著，還想讓她玩得開心，于是只管跟著她，甚至都沒留意到他們已經走出了劃定的范圍。

直到余輝暉落落鋪滿山嶺，他們才發現迷了路，找不到營地的方向了。

“指南針徹底壞了，”顧星潭席地而坐，“天很快要就黑了，沒法趕路，看來我們今天要留在這里了，。等到明天天一亮，我再想辦法。”

“好啊。”累得兩腿灌鉛的紀尤喜坐在他旁邊，捶著腿，看不出一點憂慮，“反正我也走不動了?！?/p>

“怕不怕？”顧星潭笑問。

紀尤喜的睫毛纖長濃密，稍稍一抬，就好像撓上他的心胸口：“不是有你在嗎，有什么好怕的，難道你怕？要不我給你唱兩支首曲子壯膽?！?/p>

顧星潭失笑，趕緊擺手：“別，我怕你唱完，狼會以為你是同類。”

“一邊兒去，?！奔o尤喜不滿，“我可是專唱花衫的，只有美人才能唱，。你看薛湘靈、虞姬、楊玉環，哪個不是沉魚落雁的角色?！?

顧星潭一臉“風太大我聽不見”的表情。

見顧星潭沒什么聽戲的興趣，紀尤喜抓著他的領子，非要唱一段《貴妃醉酒》，還逼問他：“好不好聽？醉沒醉？”

他順著她的話來答：“唱得好，特別醉?！?/p>

她這才滿意。

兩個人說說鬧鬧間，天沉了下來。

這座山不算偏僻，視野開闊，夜空像被拉近了，繁星滿漫天地綴在頭頂，惹得人欲伸手去摘。

“星光真美，顧星潭，關于星的詩你肯定知道的得沒我多。”紀尤喜唏噓不已，轉頭看著他，篤定地說。

“試試看啊?！?/p>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p>

“長江漸落曉星沉?！?/p>

“耿耿星河欲曙天。”

……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斗起詩來。

幾個回合之后，勝負難分，紀尤喜吵著餓，拿過背包打算找點食物墊墊胃，。背包還沒來得及打開，顧星潭突然握住她的手，說：“尤喜，我最喜歡的一句，是——‘戲可逢場燈可盡，空明猶喜一潭星?！?/p>

一向從容淡定的顧星潭，竟然緊張的得手指冰涼，聲音輕顫。

背包的拉鏈附近，紀尤喜忽突然摸到一行突起，借著光仔細辨認，那是行繡著的字，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空明猶喜一潭星。

他的弦外之音她明白。

她面色微赧，卻沒有掙開他的手，垂著眼睛：“我也喜歡。”

因為與你有關，連詩句也燦爛。

聽到紀尤喜這句話，頭頂是璀璨星光璀璨，卻比不上顧星潭心里的星辰萬千。

七歲的時候，他藏起一顆最喜歡的糖，想和她分享。

十七歲的時候，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講臺上的她眼神清亮，忍不住想拖長時光。

現在，他希望余生的每一寸，都因她而難忘。

07

其實有幾年，紀尤喜真的很討厭顧星潭。

他性格頑劣，總以欺負她為樂，好在羅伽總是護著她。

他們住得的地方離文化宮不遠，紀尤喜和顧星潭從很小就開始去那里學書法，。隔壁是琴房，紀尤喜經常踮著腳從窗戶往里看，偷聽羅伽拉小提琴。

對紀尤喜來說，羅伽是溫暖她幼年時期的小哥哥，整整三年，她都是他最忠實的聽眾，。她中考那年羅伽出國留學了，她茶飯不思，難過了好久。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難平的心緒逐漸淡去，甚至后來羅伽回國，送她風箏，有示好的意圖，她也只是冷靜的地說：“我只把你當成哥哥?！?/p>

羅伽剛出國那會兒，顧星潭開始以她的保護者的姿態自居。

起因是有一次顧星潭被顧父丟進泳池學游泳差點溺水，瘦小的紀尤喜拼了命把他救上來。

他以前太幼稚，總是想法設法引起她的注意，結果常常惹得她不開心，。這次之后，顧星潭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對她好。

后來隨著父母的工作愈越發忙碌，紀尤喜變得孤獨敏感，且內向了許多，。顧星潭在她的生活中無孔不入，教她臨字摹下棋，故意逗她玩，處處照顧她。

紀尤喜漸漸開朗，也對他更加依賴。

日久知情重，可有些情深，在心里掂了千萬千遍，卻不敢訴之于口。

很奇怪，他自詡膽識過人，但對告白這件事，他是真的怕。

所以被罰負重跑的那天，他才會說：“我爸說得對，我的確是一個沒膽量的人。”

那么喜歡，也沒膽量表達。

好在即使等一等，仍不晚。

08

紀尤喜和顧星潭的高考成績都很出色，兩個人如愿被錄取到同一座城市，兩所學校之間也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

剛軍訓不久，紀尤喜就遇到了麻煩，。她們的教官特別嚴厲，檢查內務時批評她們整個宿間寢室舍的豆腐塊都疊得不規范，為了以示警戒，最后干脆把四條被子直接從三樓陽臺上丟了下去。

女孩子臉皮薄，紀尤喜暗地里掉了兩次眼淚，咬牙練習了好多次，可能是實在缺乏疊豆腐塊的天賦，她那床軟塌塌的豆腐皮塊又被扔了好幾次，。一次和顧星潭打電話，她忍不住流露出幾分難過。

遂父親的心愿，顧星潭讀了軍校，軍校紀律嚴格，即使是周末也要打過報告才能出門，。他一向很少出去，接到她電話的第二天是周日，他一大早就爬起來，準備出門。

宿舍寢室里的其他人明知故問：“隊長去哪兒啊，走走走，咱們一起去跑步?！?/p>

“哪兒涼快上哪兒呆著去，別煩我，。”顧星潭整理好衣領，沉著嗓子，“沒工夫搭理你們，我得給我家姑娘疊被子去，昨天在電話里都快哭了?！?/p>

幾個大男生酸得倒了牙，一個個仿若中彈，捶床不起，哀嘆道：“我是不是瞎了？這還是我們那個冷臉隊長嗎！”

顧星潭在軍校如魚得水，平時沉默寡言，訓練刻苦，底子又好，是他們這一級的佼佼者，。學軍校里女生少，就這樣也不耽誤好幾個明里暗里傾慕他的，但顧星潭向來視而不見。

大家私下里都說他鐵石心腸，沒想到他居然也會有這樣柔腸百結的時候。

“好姑娘遍天下，隊長你怎么就那么喜歡這枝花？”有人八卦地問。

顧星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這個世界上很好的人很多，但她，只有一個。”

而我同她遇見，從此覺得，這一生都不同。

繁淺

百轉千回都不能同你講。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

01

細聲脆響的鳥鳴啼破清晨，日光簇成一團，懸在輕云舒卷的半空，疏疏落落地照下來。紀尤喜站在院子里舒展過筋骨，又抓起頭發攏成一束扎起來，扎個馬步氣沉丹田朝天吼兩聲，權當吊嗓。

“紀尤喜！”果然沒過幾分鐘，身后傳來一聲怒喝，。顧星潭睜著惺忪的睡眼，語氣里盡是不耐煩，拿著鬧鐘在她面前晃，把表盤外的玻璃罩敲得“噔噔”響，“六點半！現在是周六早上六點半！你能不能不出聲，讓我睡個好覺。”

“那可不行，。”紀尤喜的語氣不緊不慢，偏過臉看他，聲音朗朗，金珠玉石似的，碰在一起叮咚悅耳，“顧叔說了，他不在家，讓我監督你每天早晨的俯臥撐，顧星潭，你敢偷懶？”

提到他爸顧京朝，算是徹底拿住了顧星潭的死穴，。他肩膀抖了兩下，原本殘存的睡意也徹底清醒了，嘴里嘟囔著：“俯臥撐就俯臥撐，有什么大不了的?！?/p>

話落，顧星潭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紀尤喜一番，。時至深秋，天氣轉冷，她只穿了件半袖的針織薄衫，露出一段細白的手臂。

“我是不是說了一萬次，穿成這樣容易得風濕病?！彼页鲆患\動外套，冷著臉不由分說地套在她身上，“凍傻你?！?/p>

紀尤喜身量嬌小，裹在他寬大的外套下更顯單薄，。她甩了甩袖子，彎著眼沖他笑：“顧星潭，懷柔政策對我沒用，二兩百個俯臥撐一個也不能少?！?/p>

“我會怕這個？”顧星潭嗤笑一聲，絲毫不含糊，立即俯下身，雙手撐地，一起一落動作非常標準，二兩百個俯臥撐一氣呵成。

十幾歲的少年，身材雖然挺拔，但卻還帶著些許稚氣的輪廓，。剛運動過，額上蒙著一層汗，挑著倨傲的眉眼看她：“就問你服不服？”

“有什么可服的，。”紀尤喜每一句話都不遂他的心意來，終于繞到說了無數遍的話題上，控訴道，“顧星潭，以后早讀課你能不能不和我作對，你不覺得特別無聊，特別幼稚嗎？”

“不覺得，?！鳖櫺翘兜哪抗饫餄M是興味盎然，秋風掠過衣擺，他站過去，下頜微低，順手給她拉上外套的拉鏈，。紀尤喜足足矮他一頭，小巧的拉鎖一直爬到最頂端，杵上她的下巴，他才吊兒郎當地說，“看你不開心，我就開心?！?/p>

這是什么神邏輯破理由?。?/p>

“神經??！”紀尤喜氣不打一處來，抬腳踢在他的小腿上，。顧星潭也不躲，依舊站得筆直，面色分毫未改，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別碰瓷兒啊，不然明天早讀課我就故意慢兩拍?！鳖櫺翘短戆鸦?，故意氣她。

兩個人在偌大的院子里追跑，踩得滿地落葉沙沙作響，鬧得不可開交，。顧星潭的媽媽陸青聞聲出來，站在門口壓低聲音：“我的小祖宗們，星苒才剛剛睡著，你們要是把她鬧醒了，我看一時半會兒誰能哄得好?！?/p>

這一句話很奏效，兩個人頓時收斂不少，。紀尤喜瞪著顧星潭，氣鼓鼓地告狀：“老師，是他先欺負我?！?/p>

“星潭，”陸青也不問緣由，嗔他一眼，“你爸兩天不在家你就皮癢了，以后他要怎么罰你，可別指望我說情?！?/p>

大院兒里本來女孩子就少，再者比起那些龍精虎猛到令人頭疼的小男生，漂亮討喜的紀尤喜自然容易得到更多偏愛。

顧星潭最怕他爸，聽到這話立刻見風使舵，一把攬住紀尤喜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媽，我跟尤喜鬧著玩兒呢?！?/p>

顧京朝是個鐵骨錚錚的軍人，對顧星潭這個唯一的兒子一向要求嚴苛，在家里也要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先不說平日里各種魔鬼訓練，就連站姿和坐相都有明文規定，坐如鐘行如松，不能有半分懶散的樣子，稍有差錯就得領罰。

和顧父的冷面不同，顧星潭的母親陸青溫柔如水，是京劇院國家一級演員，專攻張派的青衣表演，扮相雍容，嗓音寬亮，在圈子里很有聲名。

因為兩家住得近，紀尤喜的父親和顧父又是戰友，關系極好，紀尤喜自小就拜陸青為師，閑暇時間跟著她學戲。

大概是長期受戲曲熏陶的緣故，紀尤喜平時的性格也稱得上溫柔，但一對上顧星潭，她就忍不住原形畢露。

“和我鬧著玩兒？”紀尤喜沖陸青傻笑幾秒，又從牙縫里輕聲擠出話說給旁邊的人聽，“我可一點都不覺得有意思?！?/p>

“以后早讀保證不和你唱反調。”顧星潭哄她，把她剛才沒注意，扎得稍稍偏斜的馬尾辮正了正。

聽到顧星潭的保證，紀尤喜變臉比變天還快，喜笑顏開地拍他的肩膀：“現在我突然覺得有點意思了。”

“……你開心就好?！?/p>

02

這是個位于南北交界處的小城，方言的口音有些重，一旦講起普通話，平翹舌總分得不怎那么清楚，能像紀尤喜這樣字正腔圓的更是少之又少。

因此語文老師對她委以重任，每天的早讀課，身為課代表的紀尤喜都要站在講臺上領讀一首詩，。她先讀一句，全班同學再跟著齊讀。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顧星潭不配合，總是故意拖著長腔慢一拍，打亂整個節奏。

“顧星潭！”她右手按在桌子上，抬提高聲音量叫他的名字，。紀尤喜生起氣來，眼睛微微睜大，那雙眸子又明又亮，像是載了滿船星河，只要遠遠地對望一眼，便悠悠蕩蕩地飄進他心里去。

他一臉玩世不恭，撐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不會讀，要課代表手把手教才能記住?！?/p>

全班哄堂大笑，還有人拋來意味不明的眼神。

顧星潭從小到大，無論到哪里都是眾星捧月的角色，人又聰穎，成績也拔尖，有什么不會的？不過是故意讓她下不來臺而已。

紀尤喜氣結，明里暗里跟他抗議了無數次，顧星潭卻依然如故我。

現在能讓他松口，保證以后她領讀時再也不唱反調，已經大大出乎紀尤喜的意料。

不得不說顧星潭真是個惹事體質的人，在早讀課上消停沒多久，紀尤喜剛才剛松了一口氣，他那邊又招出了更大的麻煩。

一年一度的國際冬泳比賽即將拉開帷幕，作為其中一站的南城賽區，早早就開始準備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雖才初冬，但已是冷風呼嘯，可鷺水湖畔仍然從早到晚都有即將參賽的選手在訓練，。這是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紀尤喜每次路過，看到蕭瑟的風中那些衣著清涼的人，都忍不住打冷顫寒戰。

本來承辦冬泳比賽，是鼓勵全民健身，輿論導向很好，本地新聞頻道也不止一次給予正面報道，沒想到突然在某一天，這里出了場事故。

陰沉沉的晚上，厚云無月，有個十歲大的小男孩偷偷來這里游泳，不慎失足溺水，。本來只是一條令人扼腕嘆息的社會新聞，但是小男孩的同伴指認，當時有個哥哥就在旁邊，但他沒有下水救人，反而跑了。

還有人在附近撿到了一張校園卡，上面寫著顧星潭的名字。

附近沒有監控，人證物證俱全，這下即使顧星潭渾身上下長了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

所謂三人成虎，別管消息是真是假，傳得多了，愈越發變得有鼻子有眼，。再加上他那樣的家庭，被有心人稍加挑撥，事情變得越來越復雜，一波波聲討如滾浪，顧星潭的處境變得尷尬而微妙。

事故過去一周有余，惡劣的影響還在持續發酵，。一向眼高于頂的顧星潭徹底跌落塵泥，有人半信半疑，也不乏不懷好意看戲的人。

只有紀尤喜，毫不動搖的地相信他——

“顧星潭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總有一天，懷疑他的人會知道是他們錯了?！?/p>

他順風順水慣了，不免自視甚高，隨了父親，又有些不討喜的硬脾氣，像一頭野性難馴的豹子，總給人不易接近的疏離感。

但相識十余年，她知道，顧星潭有多善良。

顧星潭有個妹妹叫顧星苒，今年八歲，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像個洋娃娃，特別可愛，。只可惜因為先天疾病，智力始終停留在四歲左右。

他花大把的時間陪妹妹玩耍，教她說話識字，就連做俯臥撐，也常把顧星苒放在背上，。小姑娘扒著他的脖子，隨著他慢吞吞的動作開心得吱哇哇亂叫，口水打濕他一大片衣服，顧星潭也毫不在意，溫柔又細心，把顧星苒單手抱起來，幫她把嘴角擦得干干凈凈。

紀尤喜常說：“‘最佳哥哥欠你一個大獎。”

顧星潭俊朗的眉眼舒展，同她客氣地禮尚往來：“多謝，‘最佳大姐也欠你一個大獎。”

“……”紀尤喜指揮專心舔著棒棒糖的小丫頭，：“苒苒，打他?！?/p>

顧星苒以為他們在和自己玩兒，眉開眼笑，美滋滋的地把滿是口水的棒棒糖貼在哥哥臉上。

看著顧星潭滿臉的生無可戀，紀尤喜笑得東倒西歪，擰條熱毛巾給顧星苒擦擦黏糊糊的小手。

這樣親密無間，可很少會有人知道，顧星苒是紀尤喜和顧星潭兩個人撿來的。

03

兩年前，也是個冬天，顧星潭非要寫一個份有深度的社會實踐報告，。兩個人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做關于南城河溪的水質分析。

頂著寒風，紀尤喜跟著顧星潭跑來跑去，又是實地取樣，又是邀約訪談，幾乎跑遍了南城的每個角落，。在一個橋洞下，他們發現了身上蓋滿報紙的顧星苒。

小丫頭特別瘦，顧星潭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懷里，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重量，小麻雀似的，身上到處臟兮兮的，閉著眼睛，呼吸輕不可聞，手腳凍得僵硬，。紀尤喜趕緊把帽子和圍巾都摘下來給她戴上。

看著幼小的顧星苒，他們倆對視一眼，別無辦他法，只能先把她帶回家。

后來才聽說，顧星苒在福利院長大，因為先天的病癥，一直無人領養，。前兩天跟著福利院的阿姨出去采購，不知怎么的就走丟了，大家都快找瘋了，幸好被他們發現了。

顧家看小姑娘可憐，于是收養了她，成為顧星潭的妹妹。

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都好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會做到見死不救？

“我們顧家就沒出過你這么膽小沒出息的人！”

顧京朝剛從部隊回來，就把顧星潭叫進書房，不知說到什么，顧京朝發了很大的脾氣，茶杯接連摔壞了好幾個，最后還罰他負重跑。

冷風吹徹來，他只穿著短袖，卻要背著沙袋要跑十公里，。紀尤喜替顧星潭求情，顧京朝一直拿她當女兒看，向來寵愛有加，這次卻說什么都不讓步。

“要是連骨子里的熱血都冷了，和廢了又有什么區別？”

顧京朝腰桿筆直，聲如洪鐘。

她咬了咬唇，不再說什么，下定了決心，毅然跟著顧星潭一起跑。

天是昏黃的，似乎地也昏黃，顧星潭見她跟著跑，吃了一驚，速度慢下來，低斥道：“跟著瞎鬧什么，快回去。”

“你冷不冷？”她抽抽鼻子，去摸他的胳膊。

“習慣了，再說十公里而已，對我來說不成問題。”

“這件事肯定有什么我們還沒捋清的，你不該被罰。”

“沒關系，”顧星潭神色懨懨，“我爸說得對，我的確是個沒膽量的人?！?/p>

跑了百米，紀尤喜的兩頰浮上一層淺紅，如錦似霞，她倔強地揚起頭：“顧星潭，我信你?！?/p>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顧星潭愣怔忪，片刻后，他笑了：“你信就夠了。”

你信足矣，我不關心世人，我只關心你。

簡單一句話，卻似風涌進紀尤喜的心底，讓她百轉千回的心事鼓脹如帆。

他的語氣更加溫潤：“回去，這么冷的天，你要是著涼感冒，到時候喝中藥又得哭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丑得我都沒眼看?！?/p>

“顧星潭！”好好的氣氛全被他破壞了。

“乖。”顧星潭臉上的笑意更深，像哄星苒一樣，拍拍紀尤喜的發頂，又忍不住說，“再說你那么矮，腿也短，要是和我一起跑，顧著你咱們天黑也跑不完?！?/p>

瞧瞧，這下可算是說出心里話了。

紀尤喜很快停下腳步，沖他的背影大喊：“顧星潭，說話要是不說后半句，是不是得憋死你？！”

顧星潭轉頭，沖她眨眼：“在你面前我真是什么秘密都沒有了?！?/p>

不等紀尤喜再說話，他一溜煙跑遠了。

04

前一秒還在發愁整件事到底有什么地方沒捋清，沒成想轉機來得如此迅疾，還有點出乎意料。

負重跑結束，顧星潭大汗淋漓，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紀尤喜忙前忙后，幫他取下沙袋，又給他遞水拿毛巾，。只是毛巾還沒放到他手里，就聽見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尤喜?！?/p>

那個久違的聲音還是那么熟悉。

紀尤喜呼吸一窒，毛巾沒拿住，掉在腳邊。

還是顧星潭幫她解了圍，他彎腰撿起毛巾，胡亂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沖跟逆光站著的那個人打招呼：“羅伽，你回國了啊，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

是很久沒見了，自他出國之以后，既要忙學業又要忙演出，鮮少回來。

羅伽仍舊是滿身書卷氣，鴉青色的長風衣將他勾勒得儒雅修長，。他微微頷首，眼神落在紀尤喜的身上：“回來幾天了，最近在這里有演出。”

“好久不見?！辈煊X到他的眼神，默了片刻，紀尤喜后知后覺地補上一句。

羅伽幾步走到她面前，雙手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來：“那么久沒見，給個擁抱不過分吧？”

短短幾秒里，顧星潭就不動聲色地把紀尤喜向后扯了一步，。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眼前一晃，他反而張開手臂沖了過去，和羅伽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不過分不過分，伽哥，我真是想死你了?！?/p>

她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羅伽也沒想到平時對他略顯冷淡的顧星潭抽了什么瘋，不過還是很有風度很好的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請你們吃飯。”

誰知顧星潭這個擁抱沒完沒了，羅伽的神色愈越發茫然，。紀尤喜湊過去，費了半天勁才把他揭下來拉開。

“你瘋了？”紀尤喜擰了顧星潭一下，小聲說。

他沒應聲，很快找到了新的話題，看起來對羅伽的黑眼圈十分感興趣：“伽哥，時差還沒調整過來吧，我看你這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了，臉色也不怎么好，看起來憔悴了許多，說三十歲也有人信啊?！?/p>

紀尤喜的臉都笑僵了，顧星潭平時不是這么沒分寸的人，不知今天到底搭錯了哪根筋，她又暗地里擰了他一把。

羅伽面帶笑容疲倦：“是啊，睡眠不好?！?/p>

顧星潭挑眉，語氣熱絡：“可能是年紀大了，伽哥你可得多注意身體?！?/p>

羅伽：“……”

其實羅伽也只比他們大上個四五歲，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可從顧星潭嘴里說出來就變了味。

紀尤喜打斷顧星潭還想評頭論足的話，干笑兩聲：“羅伽哥，外面冷，咱們進去聊天吧?！?/p>

“嗯，我正好有事要說，大概算得上好消息?！绷_伽溫和一笑，走在最前面。

她趁機拽住顧星潭的胳膊：“你怎么回事啊，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我說話怎么了？”

紀尤喜冷笑：“把天聊死的感覺好嗎？”

“還行?！彼劬Π氩[，深不可測地打量她一眼，“怎么，我只不過說他兩句而已，這就開始心情不好了？”

“無聊?！奔o尤喜瞥他。

“和羅大藝術家一對比，現在嫌我無聊了是吧。”顧星潭緊緊跟在她身后面。

紀尤喜懶得理他。

05

羅伽這次來，的確給他們帶來了好消息。

指認顧星潭見死不救的小男生，家里剛好和羅伽的一個朋友是舊識，羅伽剛回到南城就聽說了這件事。

初聞確實有點吃驚，但是以他對顧星潭的了解來看，顧星潭應該不像這種沒擔當的人，于是羅伽委托朋友仔細問問其中的緣由。

小孩兒心思淺，不經問，支支吾吾半天，終于將梗藏在心間的實話和盤托出。

其實那天是兩個小男孩結伴，瞞著大人悄悄溜出來游泳，但天寒水冷，兩個人沒撲騰幾下就抽了筋，。其中一個孩子離湖邊近，呼救聲引來了晚自習后放學歸家的顧星潭，。他二話沒說，跳進水里就把他救了上來。

被救上來的孩子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全身濕透，又冷又怕，連話都哆哆嗦嗦說不出來，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同伴還沒獲救，。直到第二天，發現闖了大禍的小男生驚怕交加，看到顧星潭遺失的校園卡，慌亂之中口不擇言，順水推舟扯了個謊。

得到真相終于大白，事情解決的得很順利，大家都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反轉，原本呈燎原之勢的謠言漸漸銷聲匿跡，顧星潭也終于從風口浪尖落了地，?？伤樕蠀s沒有喜色，看起來更加心事重重。

紀尤喜有些擔憂：“好不容易沉冤得雪，我看你還是不太對勁啊少年。”

顧星潭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聽得出淡淡的苦澀：“如果那天我留點兒心，仔細問問，說不定事故就可以避免，我并不能是問心無愧。”

正是隆冬，屋檐下吊著幾段長長的冰凌，陽光斜斜地涂上去，碎光瑩瑩。

紀尤喜站在檐下，看著幾步之外臉色灰敗的顧星潭，他只穿了件姜黃色的毛衣，整個人的輪廓被襯得柔軟，習慣性站得筆直，總給人一種凜然正氣。

她心里清楚，顧星潭雖然會游泳，但因為年少時不太愉快的年少經歷，有輕微恐水，能毫不猶豫的地下水救人已經突破了他的極限，他已經盡了全力。

“遺憾是最無能為力的東西，即使再無法釋然，時間也不會倒流，?！奔o尤喜的眼底似晨星，將冷冰冰的雙手合在嘴邊呵了口熱氣，“人啊，不去想如果，多去想以后，會成長很多?！?/p>

“你看起來仿佛很有經驗，?！鳖櫺翘蹲叩郊o尤喜身邊，把她頭發上的幾滴水珠撫掉，帶著戲謔之色，語氣卻十分正經，“你的遺憾是什么，羅伽？”

他的視線從半掩著的門探進她家客廳：“知道你喜歡風箏的人沒幾個，他倒是會討巧?！?/p>

顧星潭的聲音很淡，像清晨的霧一樣，似乎風一吹，就散得了無影蹤影。

紀尤喜一愣，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喂，有這么跟救命恩人說話的嗎？”

聽出她話中的避重就輕，顧星潭干脆自顧自地推門進去，繞著風箏踱步。

軟翅風箏靠在墻邊，主體身架做成浮雕式，色彩絢麗，做工極精致，看起來價格不菲。

這是羅伽初回國時特意去了一趟風箏之都，在風箏展上一眼就看中了這一只，費了不少力氣，才從那個老匠人手中買下來。

不顧旁人的眼光，羅伽一路寶貝似的拿著風箏，生怕折了哪里，?；氐侥铣遣痪?，連著幾天早出晚歸為音樂會排練，練習告一段落后也不休息，趕著送到紀尤喜手里。

紀尤喜有收藏風箏的愛好，家里專門有一個小房間拿來放置她的收藏品，。大小風箏近百只，樣式樣各異，整整齊齊地擺放著。

因為如此，羅伽才會以為她喜歡風箏，其實不然。

對紀尤喜而言，與其說是喜歡風箏，不如說是為了收藏回憶。

那時還小，她父母的工作還沒有那么忙，不像現在，天南海北地飛，十天半個月也見不上到一次。

記得爸爸很愛做風箏，他畫得一手好畫，手也靈巧，竹材拼成骨架，撐上栩栩如生的圖畫，每到草長鶯飛的季節，爸爸就會帶她去放風箏，。她扯著線在小路上瘋跑，爸爸跟在后面，一遍一遍說：“慢點跑，別摔倒了?！?/p>

后來隨著父母工作調動，這幾年她能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每次看到風箏，她都會想起那段美好的歲月。

紀尤喜正陷入沉思，消失了片刻的顧星潭又跑回來，神神秘秘地說：“我也送你一個只風箏，親手做的，才不像羅伽那樣，花錢得來的有什么誠意?！?/p>

她狐疑地看著他。

顧星潭從背后唰得“嘩”地拿出來一個大塑料袋，用毛線團拴著，袋子正面用馬克筆畫了一個齜著牙的笑臉，后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尤喜號”。

“我看了天氣預報，今天西北風六級，別看我的風箏簡陋，待會兒迎風一跑，絕對能上天?！?/p>

紀尤喜啞然，白了他一眼：“能找著這么大的塑料袋一定挺費勁吧?！?/p>

顧星潭沒聽出來弦外之音，還得意地邀功：“不費勁，橋頭賣魚的老王你知道吧，就這種袋子，一塊錢賣我倆?！?/p>

沒法聊，紀尤喜指著門口：“你出去。”

“一起去放風箏啊。”

大冬天的，顧星潭攥著她的手腕向外跑，碩大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呼啦作響。

那個只“風箏”最終也沒能上天，但卻讓她覺得，有些快樂，并不在于結果。

06

冬往春至，新燕啄泥，時間過得很快，早讀課上的詩又讀過一百多首后，高考來臨了。

炎炎烈日里考完最后一門，紀尤喜步履輕快地從考場出來。

在擁擠的人群里，先出來的顧星潭在校門口等她，。他仍然是那樣，脊背挺得筆直，清俊挺拔，明明擠擠挨挨那么多人，紀尤喜偏偏一眼就能看見他。

總會有那么一個人，如火焰，卻狂風暴雨也不能熄，；似銀月，但崇山深溪也掩不了。

“顧星潭，”紀尤喜奔到他的面前，“終于解放了，有沒有什么好玩兒的，一定要帶著上我?！?/p>

顧星潭遞給她一瓶水，紀尤喜這才覺得口渴，趕緊接過來，。常溫的水，瓶蓋早已被他擰開，她喝了幾口，聽到他慢悠悠地問：“考得怎么樣？”

“古人寫過一句詩，我認為特別有道理，。”紀尤喜皺著眉頭，嚴肅地說，“春風又綠江南岸，考完不必對答案。”

“就你歪理多，?！鳖櫺翘赌竽笏南掳?，話鋒一轉，“過兩天俱樂部有個野外生存的活動，去不去？”

紀尤喜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去去去。”

“那羅伽的小提琴獨奏會不去看了？”他帶她去吃午飯，拐到小巷里，邊走邊問，“大藝術家給你的可是前排最好位置的票?！?/p>

紀尤喜抬眼：“顧星潭，怎么每次提到羅伽，你都怪里怪氣的？”

被戳破心事的顧星潭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已經跟他說了，我對音樂會不感興趣，不去。”

顧星潭的心情突然愉悅起來。

成績出來之前，紀尤喜跟著顧星潭參加了野外生存比賽，是俱樂部舉辦的活動，也就是個游戲而已，沒什么難度，。雖然地點放在深山里，但也事先劃好了地方，安全性頗高。

顧星潭背了個雙肩包，里面裝著指南針、幾瓶水、，還有壓縮餅干和其他吃的，。紀尤喜什么都不用操心，空著手輕裝上陣，跟著他在山里穿梭。

最開始她還搶著要幫他分擔行囊，顧星潭卻說什么都不讓她碰背包，。兩個人爭來搶去，不小心摔壞了指南針，紀尤喜不敢再提幫他拿東西的話，老老實實順著山間小道走。

她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不免新奇，再加上山間風景秀致，不知道是什么樹，密密匝匝漲長出了好些小朵的花，又細碎，又安靜，淡粉中覆著一層寂寂的白，細細的香氣交織纏繞，鉆入肺腑。

亂花迷眼，老實了沒多久的紀尤喜漸漸偏離了方向，顧星潭本來就沒把這種難度的行動放在心上，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她那里，怕她磕著碰著，還想讓她玩得開心，于是只管跟著她，甚至都沒留意到他們已經走出了劃定的范圍。

直到余輝暉落落鋪滿山嶺，他們才發現迷了路，找不到營地的方向了。

“指南針徹底壞了，”顧星潭席地而坐，“天很快要就黑了，沒法趕路，看來我們今天要留在這里了，。等到明天天一亮，我再想辦法?！?/p>

“好啊?！崩鄣脙赏裙嚆U的紀尤喜坐在他旁邊，捶著腿，看不出一點憂慮，“反正我也走不動了?！?/p>

“怕不怕？”顧星潭笑問。

紀尤喜的睫毛纖長濃密，稍稍一抬，就好像撓上他的心胸口：“不是有你在嗎，有什么好怕的，難道你怕？要不我給你唱兩支首曲子壯膽?！?/p>

顧星潭失笑，趕緊擺手：“別，我怕你唱完，狼會以為你是同類?！?/p>

“一邊兒去，?！奔o尤喜不滿，“我可是專唱花衫的，只有美人才能唱，。你看薛湘靈、虞姬、楊玉環，哪個不是沉魚落雁的角色?！?/p>

顧星潭一臉“風太大我聽不見”的表情。

見顧星潭沒什么聽戲的興趣，紀尤喜抓著他的領子，非要唱一段《貴妃醉酒》，還逼問他：“好不好聽？醉沒醉？”

他順著她的話來答：“唱得好，特別醉?！?/p>

她這才滿意。

兩個人說說鬧鬧間，天沉了下來。

這座山不算偏僻，視野開闊，夜空像被拉近了，繁星滿漫天地綴在頭頂，惹得人欲伸手去摘。

“星光真美，顧星潭，關于星的詩你肯定知道的得沒我多?！奔o尤喜唏噓不已，轉頭看著他，篤定地說。

“試試看啊?！?/p>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p>

“長江漸落曉星沉?！?/p>

“耿耿星河欲曙天。”

……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斗起詩來。

幾個回合之后，勝負難分，紀尤喜吵著餓，拿過背包打算找點食物墊墊胃，。背包還沒來得及打開，顧星潭突然握住她的手，說：“尤喜，我最喜歡的一句，是——‘戲可逢場燈可盡，空明猶喜一潭星?！?/p>

一向從容淡定的顧星潭，竟然緊張的得手指冰涼，聲音輕顫。

背包的拉鏈附近，紀尤喜忽突然摸到一行突起，借著光仔細辨認，那是行繡著的字，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空明猶喜一潭星。

他的弦外之音她明白。

她面色微赧，卻沒有掙開他的手，垂著眼睛：“我也喜歡。”

因為與你有關，連詩句也燦爛。

聽到紀尤喜這句話，頭頂是璀璨星光璀璨，卻比不上顧星潭心里的星辰萬千。

七歲的時候，他藏起一顆最喜歡的糖，想和她分享。

十七歲的時候，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講臺上的她眼神清亮，忍不住想拖長時光。

現在，他希望余生的每一寸，都因她而難忘。

07

其實有幾年，紀尤喜真的很討厭顧星潭。

他性格頑劣，總以欺負她為樂，好在羅伽總是護著她。

他們住得的地方離文化宮不遠，紀尤喜和顧星潭從很小就開始去那里學書法，。隔壁是琴房，紀尤喜經常踮著腳從窗戶往里看，偷聽羅伽拉小提琴。

對紀尤喜來說，羅伽是溫暖她幼年時期的小哥哥，整整三年，她都是他最忠實的聽眾，。她中考那年羅伽出國留學了，她茶飯不思，難過了好久。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難平的心緒逐漸淡去，甚至后來羅伽回國，送她風箏，有示好的意圖，她也只是冷靜的地說：“我只把你當成哥哥?！?/p>

羅伽剛出國那會兒，顧星潭開始以她的保護者的姿態自居。

起因是有一次顧星潭被顧父丟進泳池學游泳差點溺水，瘦小的紀尤喜拼了命把他救上來。

他以前太幼稚，總是想法設法引起她的注意，結果常常惹得她不開心，。這次之后，顧星潭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對她好。

后來隨著父母的工作愈越發忙碌，紀尤喜變得孤獨敏感，且內向了許多，。顧星潭在她的生活中無孔不入，教她臨字摹下棋，故意逗她玩，處處照顧她。

紀尤喜漸漸開朗，也對他更加依賴。

日久知情重，可有些情深，在心里掂了千萬千遍，卻不敢訴之于口。

很奇怪，他自詡膽識過人，但對告白這件事，他是真的怕。

所以被罰負重跑的那天，他才會說：“我爸說得對，我的確是一個沒膽量的人?！?/p>

那么喜歡，也沒膽量表達。

好在即使等一等，仍不晚。

08

紀尤喜和顧星潭的高考成績都很出色，兩個人如愿被錄取到同一座城市，兩所學校之間也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

剛軍訓不久，紀尤喜就遇到了麻煩，。她們的教官特別嚴厲，檢查內務時批評她們整個宿間寢室舍的豆腐塊都疊得不規范，為了以示警戒，最后干脆把四條被子直接從三樓陽臺上丟了下去。

女孩子臉皮薄，紀尤喜暗地里掉了兩次眼淚，咬牙練習了好多次，可能是實在缺乏疊豆腐塊的天賦，她那床軟塌塌的豆腐皮塊又被扔了好幾次，。一次和顧星潭打電話，她忍不住流露出幾分難過。

遂父親的心愿，顧星潭讀了軍校，軍校紀律嚴格，即使是周末也要打過報告才能出門，。他一向很少出去，接到她電話的第二天是周日，他一大早就爬起來，準備出門。

宿舍寢室里的其他人明知故問：“隊長去哪兒啊，走走走，咱們一起去跑步?！?/p>

“哪兒涼快上哪兒呆著去，別煩我，?！鳖櫺翘墩砗靡骂I，沉著嗓子，“沒工夫搭理你們，我得給我家姑娘疊被子去，昨天在電話里都快哭了?！?/p>

幾個大男生酸得倒了牙，一個個仿若中彈，捶床不起，哀嘆道：“我是不是瞎了？這還是我們那個冷臉隊長嗎！”

顧星潭在軍校如魚得水，平時沉默寡言，訓練刻苦，底子又好，是他們這一級的佼佼者，。學軍校里女生少，就這樣也不耽誤好幾個明里暗里傾慕他的，但顧星潭向來視而不見。

大家私下里都說他鐵石心腸，沒想到他居然也會有這樣柔腸百結的時候。

“好姑娘遍天下，隊長你怎么就那么喜歡這枝花？”有人八卦地問。

顧星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這個世界上很好的人很多，但她，只有一個。”

而我同她遇見，從此覺得，這一生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