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行二題

蘇幗

在路上

真真切切目睹了黃河在眼前奔流向前的壯美、親歷了嘉峪關天下第一雄關的險峻和蒼涼、見識了新疆境內那條一年兩度專供數十萬牧畜浩浩蕩蕩往返轉場的果子溝，也駐足于佛教藝術圣地的莫高窟、流連于廣袤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深處的九曲十八灣、泛舟于神秘浩瀚碧波萬頃的卡納斯湖、騎旅于蒼茫的沙漠，一路走來，我們曾兩度翻越天山山脈，穿越火焰山，還有禾古木村，白樺林……我們品嘗地道的蘭州拉面、香酥的新疆烤全羊、甜得能粘住嘴的瓜州蜜瓜，我們盡情打開五官，恣意吸納著大西北的氣息，全身心感受著這一片異域天地的萬種風情。

今天，我們將穿越準噶爾盆地，向這次旅途的最后一站天山天池進發。因為路途遙遠，從所在地出發，正常也要十多個小時的車程。為趕時間，天不亮就啟程了，連早飯也不得不在車上打發的。早點是住店隔天做就放在冷柜保鮮的干糧，每人一袋。內裝牛奶一盒，榨菜一包、雞蛋一枚，外加面餅兩塊。面餅冷而干，堅硬無比，入口與牙齒一番牽扯后，仍紋絲不動。為填飽肚子以免暈車，只得改硬攻為巧取而蠶食，一點一點地化了于平時數倍的時間才把兩小塊餅送進肚子里。水，是照常帶著的，但為了不給自己制造忍無可忍的窘迫和難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敢喝的，這是我們這趟出游十多天來的經驗。新疆地域廣闊，人煙稀少，為趕時間，汽車往往一開三四個小時中途不停，而且一路上也鮮見給人補養和方便的服務區，人體正常的生理代謝需求就無法及時得到解決。

倚窗而看，那一片湛藍高遠的天空，于我們是難得一見的，上面飄飛著的潔白立體的云朵，似乎能信手摘下裝點車廂，綠到極目的草原上散落著正低頭吃草的牛羊群，構畫出一幅悠閑祥和的畫卷；夕陽下，鑲嵌在滿目碧綠中泛著粼粼波光的那一汪湖水旁，孤獨的白色氈房正飄著裊裊炊煙……這一幅幅不斷變幻更替，撲面而來的景色，配以車廂里漫不經心流淌著的輕柔動聽的旋律，真像在觀賞一部立體風光片。車里不時因美景而引發起一陣陣小騷動，人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忙不迭地舉起掛在胸前的相機，或是掏出手機對著窗外一陣猛拍。又間或聊聊天，吃吃平時顧不上的零食，或是想想事，打打盹，再長的車程也不覺寂寞乏味。這樣的閑適和愜意是平日里享受不到的。更何況，每次都有新的驚喜新的美景在召喚激勵著我們。今天，我們將親手撩開準噶爾盆地的神秘面紗，還將投入天山天池的懷抱。

汽車至此已連續行駛了三四個小時還沒出盆地。車窗外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戈壁灘。褐色的碎石塊和沙礫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光澤。不見牧畜、不見人影、不見氈房。只有東一叢、西一叢灰頭土臉矮小的芨芨草和駱駝刺，才給這一片死寂的褐色添了些許生氣。剛上車時，還談笑風生的一車人，隨著對準噶爾盆地獵奇心理的消失和視覺審美疲勞的漸趨加劇，大多數人已東倒西歪地癱在座椅上，沉沒入睡。或俯首低吟，或仰天高唱，各盡其能地演繹著同一首歌。

到底又有人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起來。汽車終于不得不停下。導游宣布下車10分鐘，以路為界，男左女右各自方便。一車人魚貫而出，有幾個已迫不及待地推搡著沖下車去。男同胞有福氣，下車后只要在導游指定的區域內背轉身去，便萬事大吉。可造物主無法一視同仁地給女性以同樣的方便。在空曠得一覽無余的天地間，在僅有的10分鐘內，想找一個相對隱蔽的所在幾乎是不可能的，往往是一番苦苦尋覓后，終了還是以替換打傘或互圍人墻了事，但即便有了這樣的空間，心中依然忐忑不安，生怕還有疏漏，戰戰兢兢地把個生理代謝形式完成得像做賊似的，令人啼笑皆非。有時，還會出現別樣的尷尬，有人明明沒有尿意，但生怕錯失良機，以免給自己留下隱患，不得不反復折騰自己的同時，連帶反復折騰別人。這時，不由人懷念起家鄉那些大街小巷隨處可找的公共廁所，也想起了藏族女同胞的長裙。聽導游說過，藏裙非但漂亮，還有著不可取代的實用價值，關鍵時刻可免去托人打傘央人圍墻的諸多麻煩，長而寬大的裙圍便是嚴絲密縫的天然屏障。真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無處不在。其實想開了，只要隨遇而安，入鄉隨俗，一切所謂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一車人經過釋放和調節又來了精神，汽車又“輕裝”啟程了，帶著我們對天山天池的熱切向往，車輪滾滾急駛向前，撒下一路歡歌，在靜謐無垠的天地間久久回蕩。

流淚的駱駝

牽駝人給我安排的這頭駱駝，在大片跪趴著待載的駝群中，顯得特別瘦小，我十分擔心其承載能力，但牽駝人說我不胖，駝得動。我騎上了它，它仍趴著不起，靜靜等待著牽駝人的指令，隨駝隊一起開拔。

清晨的鳴沙山顯得十分靜謐，棱線把沙丘折成了陰陽兩面。被太陽喚醒的一面，庸懶地享受著陽光的撫愛，背陰的那面似還在沉沉入睡。天邊的金色沙脊上，似有兩個小點在移動，慢慢地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是一位長發飄飄的紅衣女子，牽著一頭駱駝正微笑著，向我款款而來。那么動人，那么眼熟，和照片上一模一樣。“三毛”！我不禁脫口叫出聲來。她笑而不答，繼續朝我走來。“坐好了，走了”。是牽駝人的聲音。隨即，我一個前傾，人一下高了許多，胯下的駱駝站起來開步了。我想和三毛并駕齊驅，但環顧四周，已找不到她的蹤影。

八十年代，讀一本《撒哈拉的故事》，讓我知道并愛上了這本書的作者——三毛。從此，《稻草人手記》、《荷西我愛你》，一本又一本地讀得手不釋卷，跟著她《萬水千山走遍》。其中不乏沙漠的故事。

駱駝已開步走了。隨即，先前我所擔憂的事，便成了事實，這頭異常瘦小的駱駝突起的脊骨深深硌痛著我。駱駝一直以來被人們譽為沙漠之舟，能奇跡般二十多天不吃不喝，在烈日炙烤下滾燙的沙地里長時間負重跋涉。餓極了，又不得不食取渾身長刺令它滿嘴鮮血直流的駱駝刺來充饑。漫長艱險的絲綢之路，就是靠它們長年累月忍饑挨渴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走出了人類文明史上璀璨的一頁。駱駝是人類最忠貞的朋友。即使是交通異常發達的今天，沙漠運輸依然離不開它們。

因為絲綢之路、因為三毛情結、因為駱駝精神，也因為古代那些為鎮守邊關拋妻別子、戰死沙場的將士們，沙漠，一直是我心中的圣地。于是，我向往沙漠，總想著有朝一日能騎上昂首的駱駝，隨著駝隊，一路駝鈴叮當地向沙漠腹地挺進。領略一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美景象。心中自是“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的悲壯情懷。但此刻，所有這些壯懷激烈和熱切期盼瞬間化為了烏有，我用骨瘦如柴來形容我胯下的這頭駱駝，毫無半點夸張。別的駱駝高高聳起的駝峰，它因營養缺乏而幾近消失，萎縮成兩片小而單薄的三角形前后搭拉在背脊上，一條脊骨異常突起尖銳，以致主人用了很厚的墊子還是未能抵擋住對我臀部的強烈刺激。每走一步，一個顛簸，便被深深咯痛一下。我不斷改變坐姿，左右騰挪都無法躲避開去。它像一把并不鋒利的長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剜著我的肉，以致第二天，在臀部右側出現了一個雞蛋大小疼痛無比的堅硬包塊，直至一個月后的今天，還未徹底消退。四十分鐘的騎旅，一分一秒都成了煎熬。我想叫住牽駝人，但回望身后緊隨著的浩蕩駝隊，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生怕因此攪亂了行進的秩序。我不由地想到了力的相互作用，想到了我胯下這頭瘦弱的駱駝，它一定承受著數倍于我的苦痛，畢竟，它還在烈日下負重行進。我伸手摸摸它的頸脖，沙漠的烈日風沙已使它的皮毛變得像沙皮紙一樣堅硬粗糙。看它的四條腿踉踉蹌蹌地在沙礫中踩進去拔出來，我感覺到它幾次動作的嚴重失誤，險些把我從它背上顛下來，顯然它已無力承載，但它又無法表述它的痛苦，更不會違背主人的意愿，只能硬撐著，撐到極限而倒地。我因為疼痛憋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只是此刻，我已全然忘記了肉體的疼痛，只為襲向心頭的那一陣陣的絞痛……

終于到達終點了。我見駱駝小心翼翼緩慢地跪趴下，讓我從它的背上下來。著地時，我已站立不穩，劇烈的疼痛使我一時開不了步。這時，從牽駝人口中得知，它還是頭小駱駝。原來，它還是個孩子！就被主人牽來當童工，為他掙錢了。它還未發育健全，我怕這樣不勝負荷的勞作，會給小駱駝帶來終生的傷害，我跟牽駝人說著我的擔心，希望他善待它，慢慢鍛煉它。但牽駝人卻一聲不吭很不以為然。我十分憐愛地摟著它的脖子，還來不及和它來張合影，就被牽駝人匆匆牽走了。它轉身離去的一剎那，給了我深深一瞥，我分明看到了它眼中閃爍的淚光，似在向我求助。此刻，我突然想起了三毛《哭泣的駱駝》，瞬間與之產生了深深的共鳴，我終于真真切切目睹了小駱駝遭受摧殘而強忍住的眼淚，這無聲的哭泣，更顯出它的無助和悲戚。盡管這樣，它仍無意反抗，因為，忠貞是它們的操守，溫順是它們的秉性，勤勞是它們的品德。多么可敬、可愛、可憐的駱駝啊！我除了自責，除了怨恨自己無力相助外，別無他法，只能淚眼朦朧地目送著它，眼睜睜看著它拖著瘦弱而又疲乏的身軀，深一腳淺一腳地漸行漸遠，為主人去承載下一個游客。

遠處，湛藍的天幕下，金色的沙丘上，一襲紅衣的三毛，正衣袂飄飄地向牽駝人走去，接過了他手中的韁繩，牽著小駱駝向沙漠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