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的工廠

毛家村位于山東省濟南市天橋區大橋鎮，濱臨黃河，是一個人口不到500的普通小村。村民們習慣地把附近一片地域叫作“河北”（黃河以北），而把15公里外的市區稱為濟南，以示這里和城區的距離和區別。最近20年來，城市的快速發展帶動了家具的巨大需求，當地村民在不到800畝的土地上陸續建了一百多家家具作坊，讓全村400多口人擺脫了貧瘠土地的束縛。一個當年勉強溫飽的村莊逐漸變成了全鎮72個自然村中最富裕的一個。

1986年對毛家村來說是個特殊的年份。年底農閑時節，鞏萬榮等人來到濟南西郊段店一家木器廠做小工，想用祖傳的木工手藝掙點錢貼補家用。精明的南方老板怕被人偷學技術，只讓他們制作柜子骨架，待晚上工人下班后再自行動手蒙皮、貼面板。但即使這樣也沒能阻止這幾個聰明的農民木匠把制作組合柜的技術帶回了毛家莊。

回村后，鞏萬榮與人合作成立了毛家莊第一個家具作坊。農閑時，他們利用生產城里暢銷的組合柜，一年下來能凈賺六七千塊的收益。這令這位守著土地窮困了半輩子的農村木匠覺得生活有了盼頭。

1991年，鞏萬榮正式開設了自己的家具作坊，雇了兩三個工人常年開工。1997年，注冊了商標。此后不久，鞏萬榮的工廠生產了黃河北的第一批俗稱“白臺子”的電腦桌——因當時電腦桌多用白色蒙皮的刨花板制作而得名。這些“白臺子”至今仍是毛家村的主要產品。

隨著時間的更替，當年第一代創下的家業已交到自家孩子的手中。和父輩不同的是，他們不僅不會侍弄莊稼，還要面對的是人工、材料成本的不斷上漲以及南方大型家具廠的傾銷。如果繼續按照老的生產模式和規模，誰也無法預測毛家村已經屹立近20年的“白臺子”生意哪天會“轟然倒塌”。

鞏榮坤是鞏萬榮的兒子，1989年出生，小名大冰，曾在一家大型國企流水線上做學徒工。由于受不了流水線上每天重復不變的輔助工作和車間主任的輕視，他放棄了每月2000多元——這在當時算高的工資，回到了村里。2012年結婚后，夫妻二人用妻子的嫁妝在濟南東亞商家具城租賃了一個攤位，開始做家具生意，賺下了人生“第一桶金”。

25歲時，鞏榮坤正式接過父親經營了20多年的辦公家具廠——這曾是毛家村規模最大、效益最好的工廠。大冰認為，繼續按照父輩的生產模式和規模發展是死路一條，他的目標是要把產品質量、款式、生產規模和效率來一個翻天覆地的改變。

同年，大冰在父親工廠地基上拆掉舊廠房，蓋起3000平米的兩層廠房。按照設計，樓下是車間，樓上是生活區、辦公區和專用產品展廳。這里將是毛家村規模最大、技術最先進的家具工廠。

有一年春節后，大冰夫婦兩下廣州購買了50多萬元的先進木工生產設備，又到青島和泰安考察市場。4月注冊了屬于自己的商標，5月初工廠開始招聘。他拒絕抄襲別人產品的樣子，連父親建議的所謂“順手訪問”也堅決反對。這在毛家村算是破天荒頭一遭。

看著兒子急速擴張的公司，鞏萬榮說：“人們喜歡常勝將軍，但是常敗者不亡，大冰是個拿破侖式的人物。”按照自己幾十年經營經驗，兒子的新工廠費用太高，銷售局面又沒有打開。好設備、好人員、好材料、好廠房并不意味著能創造更高的產值，更不一定能帶來豐厚的利潤。“照著目前的樣子，如果資金鏈斷裂一兩個月，工廠只有關門一條路”。對此，大冰有自己的看法：銷路取決于產品的質量和價格，工廠只有進行全面升級，才能適應新的市場需求。

蓋好廠房，安裝完號稱“黃河北最先進”的木工生產設備，錢也花光了，大冰腦子里又是一片茫然，他并不知道應該如何帶領自己的廠子從過去的個體作坊最終成為現代化的公司。初為人父的大冰認為，開一家工廠比養一個孩子還要難得多。

面對新的一切，大冰有很多計劃——設計新產品，提高產品質量；提高工人福利待遇，繳納“五險一金”；精細計算每件產品的成本和工藝，采取計件工資；請有能力的工人和管理者入股公司；擴大銷路，參加大規模采購招標，最終擺脫毛家村低檔產品專供“舊貨市場”的宿命；在一到兩年的時間里，用和“廣東貨”同等質量，但是價格更低的產品，占領濟南市20%至30%的廣東產中高檔辦公家具市場……但是，東亞商城的攤位費每天要1200塊，工人每天的工資要1500塊，電費每天至少100塊。大冰感覺自己每天一起床，眼前就是這些數字。現在整個家居行業不景氣，村里三分之一的工廠都“放了假”。 但大冰堅持不“放假”，廠里活兒再少，他也盡量為每個工人都安排些送貨安裝的工作。

2015年，第十四屆濟南國際家居博覽，是大冰第一次以參展商的身份參加大規模家具展銷會。他在三樓的辦公家具展廳租下了一個大約200平方米攤位，三天的展示需支付約6萬塊的費用。50多件樣品的樣式是大冰的“核心機密”。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大冰不惜支付高額加班費讓工人深夜趕工，把樣品的制作周期壓縮到最短，防止夜長夢多。

三天展會，大冰一共達成了12份合作意向，雖然無法和往年的盛況相比，但比比周圍的同行，還算是收獲頗豐。用母親的話說：“好歹賺回來參會的錢。”展會后，大冰感嘆道：“如果在之前的展會上，自己能有今年的產品和展位，保證能賺翻！”但是，這就是市場，不能回頭，也沒法預測。

聽本村的小伙伴兒說，在上海有兩個國際級的家具展覽會，比濟南的強很多。大冰打算去看看。上海國際家具博覽會的規模真的太大了，從成品到材料、零件，從加工機械到營銷方式，幾乎囊括了整個家具產業。去展會之后，大冰情緒卻越來越低落，因為他發現展會上又出現了不少“新花樣”。家里剛安裝剛使用不到三個月的設備、工藝已經開始落后。狼真的來了！大冰再也沒有勇氣繼續看下去，連夜買車票回到了毛家村。

南方大廠的低成本、高質量秘密在于流水線作業。想到實現流水線生產還要購買更多設備，而自己的新廠房并不適合流水線作業。這讓大冰對未來的發展感到不寒而栗。

大冰把上海家具博覽會上的家具大廠當成了自己的“假想敵”，他不滿足自己在毛家村最大工廠的“名號”，在他看來，要把父親經營了20多年的生意繼續下去，必須增強自己團隊的凝聚力，廠子的管理也要 “更進一步”。在未來，自己的公司一定要實現股份制，每個人都是公司的主人，為自己的未來努力工作，而不是眼下或多或少的死工資……大冰的終極目標是通過合作，創建自己的集團公司，不僅生產板式家具，還要有辦公座椅、辦公沙發等與辦公家具相關的一切。那時候，毛家村人人能住上商品房、孩子在城里讀書，老人晚上能跳廣場舞……

說到眼下，就連車間的衛生問題，在強調了無數遍之后，至今還是一團糟。他要求工人停工打掃衛生所折合的人工費，已達上萬元。

如今，大冰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面臨的工作遠非半年、一年能夠完成。目前自己也無法說清到底要為這個他親手建立起來的毛家村第一大工廠做些什么，只能樹立一個遠期目標，然后如同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地學習，一點點地去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