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盛唐的詩,就不能不說到一個最大的源頭,說到《詩經》和《楚辭》。如果前者是眾手合成的,那么后者卻主要是個人的創造。所以,總要說說李白、杜甫和屈原的關系。
他們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境界。閱讀感覺上,屈原比李白和杜甫的世界更宏闊。更遼遠,也更深邃。無論李白還是杜甫,都很難說超過屈原,甚至不能說他們可以和屈原比肩。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社會往前發展,人對山川大地的感受、對真理的感悟和把握力,特別是對這一切的想象力、主觀表達力,好像并不是一路往前的;有些方面倒有可能是逐步下降的趨勢。比如說先秦文學比起秦代以后,總體看更有力量,特別是具備了更內在的強大張力。所以有人就說:秦代以后的文章就不讀了。古今都有人這樣認為,并且不能簡單斥之為浮淺和輕率之論。
李白和杜甫創造了那么燦爛的詩章,還有他們同時代的詩歌巨匠,無論把哪個樣本抽出來,要跟屈原比較,都會發覺其中的差異,覺得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不可言喻的生命元素。把《楚辭》全部讀過,再把李杜的文字全部讀過,會覺得李杜的世界比屈原的要窄小。李白的想象天馬行空,繽紛綺麗,但僅僅就此而論,也仍然要比屈原遜色,這看看《離騷》和《天問》就一清二楚了。當然時代不同了,生命不同了,他們之間也有了極大的不可比性,所謂的“文無第一”,個體的藝術總是有諸多差別,我們這里只不過說說大致的感受而已。
如果說浪漫主義文學越來越衰弱,越來越萎縮,我們許多人可能大致同意這樣的判斷。文學從《詩經》《楚辭》發展下來,創作者表現出的那種強大的生命張力,把握世界的悟性,都在一點點遞減。生命對于天地間的神秘感悟在減弱。人工造物越來越多,它們遮蔽了人類的視野。有時就有這樣的悖論,知道得越多反而越顯狹窄:感受的范圍在變小,感悟的深度在變淺。許多方面,可以說發現的同時也意味著遮蔽。
比如,中醫是人類了不起的把握客觀世界的途徑,是探求生命奧秘的大學問,可是當代的大中醫卻比過去少得多。原來我們越來越借助于透視、化驗這些現代科學技法,反而把人天生的發現力和悟想力給傷害了。人和大自然聯系的一些特殊方法,一些獨有的感性渠道給破壞了,堵塞了。我們只知道借助于科學器械,已經沒有能力把握那些超出器械范圍之外的神秘部分。我們完全依靠量化數字這根拐棍來走路,而世界本身卻比數字量化這個空間不知要大上多少倍。所以,現代科技在打開我們眼界的同時,也把我們投進了更大的盲區。
文學也是這樣,那種人和天地自然的奇特關系被傷害了,所以產生不了具有大感悟、大把握力的生命個體的表達。一路下來,文學的浪漫氣息必然會減弱,表現力也必然會喪失。
我們對比李杜和屈原,可以設問:屈原究竟比李杜多了什么?這等于設問:在更久遠的那個時代,人類是不是比后來者更為關心宇宙的起源,以及更接近神性?人類的童年時期,是不是更具有好奇心和原始感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