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東漢泰山太守應劭所著《風俗通》載: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做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貧賤凡庸者,引縆人也。
人是神的造物,幾乎所有文明的神話傳說中都有這樣的描述。
在中國的神話體系中,天地亦為一器。“圜則九重,孰營度之?”屈原在其不朽的《天問》中,問天是誰造的。在比《風俗通》更早一些的《淮南子·覽冥篇》中,記載女媧補天的故事: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斬龞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
這大概是中國的神話中第一次將天、地、人并舉,女媧作為一個神祇,代表了人的出現。
馬克思在談到希臘藝術時曾指出:“任何神話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但在女媧補天的故事中,與其說隱喻的是“征服”,毋庸說是“秩序”,第一次將天地人的關系秩序化,天地為一器,成為人的“他者”,人第一次與天地并列,并且因人的出現而維持了天地的完整性。列維·斯特勞斯認為,神話在最荒誕的幻想之下埋藏著“秩序”(或稱結構),“沒有秩序,就不可能表達意義。” 女媧摶黃土做人被認為是人類文化史上制陶技術的發明在神話中的投影。那么女媧補天或可視為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的神話投射。這樣的哲學同樣投射于中國傳統手工藝中,成為器物哲學的根本。
女媧根據自己的身體形狀創造了人類,在這種造物的傳說中,屈原追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女媧制作了人的身體,她的身體又是誰制作的呢? 我們或可從神話學的角度給出這樣一種答案,“女媧有體,人制匠之”。是人創造了神。前蘇格拉底學派哲學家諾芬尼(Xenophanes of Colophon,公元前560至前478年)有一段著名的話:“假使牛或馬或獅子有手,能如人一般作畫,假使禽獸畫神,則馬畫之神將似馬,牛畫之神將似牛,神之狀貌各如它們自己”(Clement of Alexandria,Srromata,V,110)。人不僅根據自己的形體制造出形形色色的神祇,而且演變出謹嚴的神話和宗教體系。人是神的造物,人又成為造物者,人類不僅憑借自我的觀念創造了神,更在日常生活創作更多的器物,并不斷完善,加以利用。
人通過造物來探索自我的邊界。其中最偉大的嘗試,是巴別塔。《圣經·舊約·創世記》第11章記載:“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
巴別塔的故事往往被用在傳播學領域。作為一種人的造物,巴別塔成為一種象征,人類試圖通過自己的雙手實現造物主的身份認同。人即上帝。它似乎隱喻了人的狂妄和無知。這與中國神話中女媧補天所隱喻的“天地人”三位一體的理念有著本質的區別。易卦中每卦三爻,講的就是天、地、人。《易經·說卦》有云:“是以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地之道,曰柔曰剛;立人之道,曰仁曰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人稟天地氣,效法自然者,是天之“自強不息”,地之“厚德載物”。所以,人作為萬物之靈,要順應天地以化育萬物。在中國的手工藝的漫長歷史上,從一開始就有“天人合一”的哲學精神貫穿于器物造物之中,這是器之哲學。
大多器物在最初的人類文明中被稱為“工具”。制造工具是人類勞動產生、人類形成和人類社會出現的重要標志。當然,如果僅從工具的層面理解器物,勢必陷入“純粹理性”的泥沼之中。其終點,是人的被奴役,人被物化,成為工具。
手工藝體現的是對人自身的探索,人自從直立行走,解放出雙手以后,一直在用自己的雙手探索世界的邊界。器之日常之用,體現了器的“工具性”。工具一直是人類發展自我、改造世界的最重要媒介。在著名的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游》中,400萬年前的猿人在生活中偶然發現一根骨頭的力量,這根骨頭可以幫他戰勝敵人。他被工具賦予了新的力量,他悟到這根骨頭能夠幫他在這世界上更好的生存,他興奮地將這根將開啟人類新篇章的骨頭拋向天空,電影的鏡頭跟隨著這根骨頭一直向上、向上、向上,直到這根骨頭幻化成茫茫太空中一艘與之形似的宇宙飛船。這是電影史上最著名的鏡頭之一,這個鏡頭同時揭示了400萬年中,人類從開始學會使用工具到今天能夠制造各種更高級的工具的過程。在工業革命之前,幾百萬年漫長的人類歷史中,人依靠雙手制造工具,隨著文化的積累和智慧的探索,人越來越多地利用工具來制造工具,但人的雙手始終是最重要的工具,起主導作用的始終是人自身的力量。但工業革命帶來了機械能,帶來了人力所無法比擬的機器,人的雙手獲得解放——或者說,是人類文明史上人的退場的開始。這同時意味著手藝的終結。
在工業時代,手工技藝漸被工業流水線取代。從歷史的視野來看,手工藝的沒落,似乎是一種必然趨勢。(編輯/常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