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
他與我們探討了一個“數學”問題:《十三經注疏》中,以《尚書注疏》為例,15個人一起工作,每天保證4小時,整整用去了兩年的時間方才完成。如果一個人做,那就是整整30年的時間。而《尚書注疏》僅占整個《十三經注疏》的6%。
山東大學中心校區環境學院的三層小樓并不起眼,一如位于其中的“校經處”,有人說,要找杜澤遜教授很容易,因為他“不在校經處,就在去校經處的路上”。
2017年元月,難得霧霾消散陽光燦爛的午后,為不影響“校經處”的正常工作,我們對杜澤遜教授的采訪轉移至知新樓其滿是書香的辦公室。在這里,他與我們探討了一個“數學”問題:《十三經注疏》中,以《尚書注疏》為例,15個人一起工作,每天保證4小時,整整用去了兩年的時間方才完成。如果一個人做,那就是整整30年的時間。而《尚書注疏》僅占整個《十三經注疏》的6%。
杜澤遜感慨,《十三經注疏》或許在他退休之前很難完成。但是,這樣的工作“一代人完不成就兩代人做,儒家經典的文字分歧必須整理出來”。
從1987年始,參與導師王紹曾先生主編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編纂工作,到參與季羨林先生主導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再到主持國家新修清史項目《清人著述總目》和《清史·藝文志》、參與主持山東省重大文化工程《山東文獻集成》的編纂,直至今天主持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重大項目《十三經注疏匯校》,時間剛好過去三十年。三十而立,而三十年時間里杜澤遜所取得的卓越成績,也早已使其在中國古文獻研究領域備受矚目。
潛心修書 為先賢留善本
“十三經”,為中國儒家文化的精髓所在,自先秦至南宋,逐步增加而得。在漫長的文化傳承過程中,《十三經注疏》留存了不同的版本,而不同時期的不同文本,出入較多。杜澤遜介紹,文字統一對經典作品來說是全世界的難題。“儒家文化作為中華文化的主導,《十三經注疏》則是儒家文化的主導。為了后世的研究方便,為了讓世界了解中國儒家文化,對《十三經注疏》的文本統一工作勢在必行。”
2012年,《十三經注疏匯校》項目正式啟動,杜澤遜希望在可能的條件下,對傳世的唐宋元明清時期的善本進行較為完整的調查搜集、鑒別,并進行全面校勘,在廣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最終形成一部利用版本最全面、文字異同信息最齊備、吸收前人成果最系統的集大成之作。于是,我們前文提到的“數學”問題就此產生。
在“校經處”,每天都有學生與杜澤遜一起,埋頭伏案,整理校勘文獻資料,時而就某一問題進行斟酌探討。這一工作安靜、單調甚至可謂枯燥,但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半,日升日落,燈光亮起,人來人往,寒暑交替,不曾間斷。
對于杜澤遜而言,此前參與、主持的多項國家與省級重點項目,已經為他進行《十三經注疏匯校》工作的推進積累了足夠多的經驗。
跟隨季羨林先生編纂《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進而撰寫的《四庫存目標注》為近年來四庫學界公認的扛鼎之作。這部長達350余萬字的巨著,歷經近14年的調查研究。此書對6824種四庫存目書的版本情況進行了詳細標注。作為總編室主任的杜澤遜,翻看了《存目叢書》這一巨編的每一頁,并逐一做了考證記錄。2005年,全書編纂完成時,叢書工委會主任、北京大學教授劉俊文先生指定杜澤遜代表叢書編纂工委會、編委會做總結發言。劉俊文甚至在一次會議上公開表示:“杜澤遜是唯一的‘四庫存目專家,沒有他我們不知要犯多少錯誤。”
1987年起,杜澤遜參與導師王紹曾先生主編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的編纂工作,2003年,該書獲全國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一等獎。機緣巧合,2003年也正是國家批準纂修《清史》正式啟動的時間。修《清史》不能沒有藝文志,而山東大學正好有《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做基礎,于是水到渠成,《清史》主體項目之一的《清人著述總目》就無可置疑地由山東大學來承擔,而杜澤遜成為項目的帶頭人。
在進行《清史·藝文志》的編纂時,杜澤遜進行了具有獨創性的嘗試。《藝文志》由于空間有限,記錄清人著述只能容2萬種,而清人著述實際上有20多萬種。《藝文志》是精選,《清人著述總目》是全目。何為精選?這是一個沒有統一標準與答案的問題。杜澤遜集合多重史料,以《印人傳》《廣印人傳》《碑傳集》《三十三種清代傳記綜合引得》《中醫大辭典》等三十多種文獻資料為基礎,甚至參考張之洞《書目問答》之記載,先期確定2萬多人,58000多種書目。隨后再次進行“瘦身”,刪減失傳之書,留全集刪選本,留定稿去殘稿。初稿完成后,杜澤遜將“經部”拿與經學研究專家劉曉東先生審閱,最終先生只修改20余處,增加20余種,刪減20余種。如此小范圍的改動,使杜澤遜放了心,自己摸索的遴選標準,“十之八九已經可靠”。而一人承擔清史的兩個主體項目,全國范圍內也只有杜澤遜教授一個人。
頗有“狀態” 承師道善己身
杜澤遜是山東大學走出的學子,最終也在這里成長為全國古文獻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
1981年,杜澤遜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1987年于山大古籍所研究生班畢業,師從我國文獻學泰斗王紹曾先生。這位50歲拜入高亨先生門下,70歲才真正走上學術研究巔峰的良師對杜澤遜影響深刻。山東大學終身教授曾繁仁先生曾對杜澤遜說:王紹曾先生給了你一種“狀態”,而現在的你很“在狀態”。這是一種怎樣的狀態?杜澤遜一直在思考。“王先生在90多歲時依然孜孜不倦進行文獻研究。”杜澤遜回憶,“他一直在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情,‘在狀態大概就是指的這樣一種東西。”
對于自己和參與《十三經注疏匯校》的學生,杜澤遜要求每天保證四個小時的科研時間,但是對杜澤遜本人而言,每天保證四個小時也非易事。自項目開啟,除去公務、教學和必要的學術交流,杜澤遜推掉了大多的學術會議。“參加會議就要提供論文,好的論文必然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拿不出好的論文,索性不報名參與。”杜澤遜希望自己專心于此,這應該也是曾繁仁教授所說的“在狀態”。
跟隨季羨林先生,與國內諸多學術名家合作,共同進行《四庫存目標注》的編纂工作,也讓杜澤遜獲益良多。“季先生在病床上依然在做研究,在寫作,從未停止。”杜澤遜說,“《世界通史》的主編周紹良先生,晚年受帕金森綜合征困擾,但依然通過口述的形式,由人代為記錄,出版專著。”在杜澤遜看來,他們對學術研究的態度都更為“純粹”,他們為學術甘于奉獻的精神,他們對待學術自然而生的使命感,讓杜澤遜感動。
文獻研究不僅是一項長期工程,更涉及大量的人力物力,期間所遇到的困難只有參與者才能知道。2009年,季羨林先生去世,杜澤遜在回憶季先生的文章中記錄了季先生面對困難時的態度:“我們這個《存目叢書》經過了陽關大道,也經過了獨木小橋。在開始的時候就碰到很大的困難……黑云壓城城欲摧,有那么一種氣勢。我們對這個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情況,我們抵擋住了,我們照樣開展我們的工作,照樣開展我們的編纂。結果呢,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杜澤遜也清楚地記得劉俊文先生的話:“你知道什么叫被困難嚇到嗎?就是你遠遠看到它,就止步不前。其實等你走近了,你會發現,困難遠沒有你想象得大。”
從《清史·藝文志》到《十三經注疏匯校》,杜澤遜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困難,學術本身的,學術之外的,但他從未動搖。
國學開堂 為時代育人才
2012年,山東大學尼山學堂正式創立,旨在培養古典學術人才,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負責教學及學生管理工作,作為儒學高等研究院副院長的杜澤遜理所當然承擔起了這項任務。在接受我們采訪之前,杜澤遜剛剛與多名學生探討完學術論文的選題工作。
在外界看來,尼山學堂的設立與整個社會的國學熱有一定的聯系,杜澤遜并不否認。他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聽季羨林先生作關于國學的報告時第一次聽到“國學熱”的概念,季先生表示:國學熱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而不是人為提出的。
今天,杜澤遜對國學熱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國學熱是文化開放的必然結果。外學的大規模急速涌入,必然導致國學的反彈。涌入帶來的沖擊越強,反彈自然越劇烈。但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大浪之后的融合和歸于平靜。”
尼山學堂面向山東大學所有大一本科生招生,“學生進入學堂,只考古文。學生們要想進入學堂,不僅要看《西游記》《紅樓夢》,更要看《詩經》《尚書》《周禮》《禮記》。”杜澤遜表示,“我們要培養一些能讀懂古書,有分辨能力的人。這些人應該是當代人,有世界的頭腦,而不是死守古代經文。我們不培養孔子、顧炎武,我們要培養21世紀的國學人才。”
在杜澤遜看來,培養人才最重要的是因材施教。在尼山學堂,有50多名來自山大乃至全國知名高校的教授開設課程。在這里,期刊發表的“密行細字”不是最終考核標準,論文報告會是檢驗學生學習成果的最重要方式。“所有同學機會均等。”杜澤遜說,“我們為每一名同學指導制定論文選題,然后尋找對應的老師進行一對一論文指導。學堂內找不到就校內找,校內找不到就全國找。”
尼山學堂每屆招收24名學生,如今已招收五屆,畢業三屆。每屆學生入學,杜澤遜都會與他們拍攝一張合影。先“拿著合影,認人”,然后“三三兩兩面談,了解學生基本情況,包括家庭、原在院系、愛好,讀書情況等”。等學生畢業,會留下另一張合影。“國學人才的培養周期長,少則十年,多則需要十五年甚至二十年的積累。其他領域的人才可以引進,但國學,更講究傳承。”
杜澤遜在努力讓自己有更多時間專注于文獻整理,為往圣修經典,為后世存善本,或孤獨而枯燥,卻一往無前。對于尼山學堂,杜澤遜也在不知不覺中投入更多精力,對于每一位隨其就學的學子,他重言傳,更重身教。做學問與傳承,杜澤遜都在越來越進入“狀態”。“冷板凳要坐下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季先生鼓勵他的話,杜澤遜銘記著,也踐行著。
(未署名圖片由被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