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有時可互相滲透,也有時不可互相滲透。在可互相滲透時,就可以默然相喻;在不可滲透時,隔著一層肉就如隔著一層壁。惠子問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惠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談到徹底了解時,人們都是隔著星宿住的。
比如眼前這一朵花,你我所見的完全相同么?你我所嗅的完全相同么?你我所聯想的又完全相同么?你覺得香的我固然也覺得香,你覺得和諧的我固然也覺得和諧,但是香的、和諧的,都有許多濃淡深淺的程度差別,毫厘之差往往謬以千里。一般人較量分寸而不暇剖析毫厘,以為這無關宏旨,但是古代寓言不曾明白地告訴我們,壓死駱駝的就是最后一莖干草么?
凡是情緒和思致,愈粗淺,愈平凡,就愈容易滲透;愈微妙,愈不尋常,就愈不容易滲透。一般人所謂“知解”都限于粗淺的皮相,而濃淡深淺上的毫厘差別是無法從這個心靈滲透到那個心靈里去的。在粗淺的境界我們都是兄弟,在微妙的境界我們都是秦越。曲愈高,和愈寡,這是心靈溝通的公例。詩人所以異于常人者在感覺銳敏。常人的心靈好比頑石,受強烈震撼才生顫動;詩人的心靈好比蛛絲,微噓輕息就可以引起全體的波動。常人所忽視的毫厘差別對于詩人卻是奇思幻想的根源。一點沫水便是大自然的返影,一陣螺殼的嘯聲便是大海潮汐的回響。在眼球一流轉或是肌膚一蠕動中,詩人能窺透幸福者和不幸運者的心曲。他與全人類和大自然的脈搏一齊起伏震顫,然而他終于是人間最孤寂者。
詩人有意要“孤芳自賞”么?他看見常人不經見的景致不曾把它描繪出來么?他感到常人不經見的情調不曾把它抒寫出來么?他心中本有若饑若渴的熱望,要天下人都能同他在一塊地贊嘆感泣。可是,在心靈探險的途程上,詩人不得不獨自躑躅了。
一般人的心目中,這位獨自躑躅者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呢?詩人布朗寧在《當代人的觀感》一首詩里寫過一幅很有趣的畫像。一位穿著黑色大衣的人天天牽著一條老狗在不是散步的時候在街上踱來踱去,到處探頭探腦。他真是一個怪人!——詩人的當代人這樣想。一般人對于詩人的了解就是如此。
一般人不也把讀詩看作一種時髦的消遣么?倫敦、紐約的街頭不也擺滿著皮面金裝的詩集,讓老太婆和摩登小姐買作禮物么?群眾所叫好的都是前一代的詩人,或是模仿前一代詩人的詩人。他們的音調都已在耳鼓里震得濫熟,如果有人換一個音調,他就不免“對牛彈琴”了。“詩人”這個名字在希臘文中的意義是“創作者”。凡真正詩人都必定避開已經踏爛的路去另開新境,他不僅要特創一種新風格來表現一種新情趣,還要在群眾中創出一種新趣味來欣賞他的作品。但是這事談何容易?“千秋萬歲名”往往是“寂寞身后事”。詩人能在這不可知的后世尋得安慰么?湯姆生在《論雪萊》一文里罵得好:“后世人!后世人跑到羅馬去濺大淚珠,去在濟慈的墓石上刻好聽的殊語,但是海深的眼淚也不能把枯骨潤回生!”
(選自《談美》,有刪改)
讀后漣漪
自古詩人皆孤寂!其實孤寂不是一種空洞的超然,也不是一種簡單的解脫。孤寂,只是一種沒有共鳴的悲愴。李白說圣賢是寂寞的,其實詩人更寂寞,不肯隨波逐流,不肯趨炎附勢,不肯彎眉折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因為清高,因為細膩,因為愛民,因為孤寂是有感而發的動力,是詩的源泉。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對帝王將相、福祿壽鬼艷羨與敬拜的眼光庶幾讓詩人失去了生命的尊嚴。我們不再感嘆與遐想,不再崇仰與向往,不再相信詩人。詩人的孤寂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沒有尊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