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馬慢跑

結婚大抵七載了，妻不曾以如此憂惶不安的眼神看我。

我一直在S中學執教，她一直在家里照顧孩子。生活平靜似水，偶爾舉家外游，才輕輕漾起了漣漪。

GB很乖很懂事。即使近來老愛盯住電視熒光屏上潛游而過的河馬與標語，也不像其它的孩子般纏著要去動物園。

倒是有一回碰上鄰居談開了，我才怦然心動。想想半輩子都過去了卻還沒有到過動物園，實在應該去瞧瞧是否真如學生作文里描寫的那樣生趣盎然。

周末到來，我們一家三口終于身歷其境，那圓滾滾的畜牲果真踮著腳慢跑在水底，一如廣告所演。剛想鼓掌喝彩，其中一員霍然轉過身子，竟對著緊貼玻璃的我們開始大解。

這突如其來的舉止叫我措手不及，只知沉寂多年的腦海轟隆炸出一朵巨響，生命仿佛遭受了劇烈的震撼搖晃。

我嘎嘎失笑，對當前的一切感到無名的興奮，乃至幾個星期過去了仍然心花怒放，做什么事都精力充沛，意氣飛揚。

即如那日給快捷班上課，靈感突然顫動，使我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如何游覽動物園”7個大字，且對堂下鬧哄哄的一團視若無睹。

兩天后，我就被校長大人召去“罵”了一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笨蛋?。┠阋詾槟闶菍？肯胂罅Τ燥埖拇笞骷覇幔浚ɑ闹嚕。┏鲞@樣的作文題目就叫有創意嗎？（牛屎?。┠阋娺^會考試卷出過這樣的題目嗎？（白癡?。┠阒兰议L們一個接一個打電話來投訴使我煩不勝煩嗎？（混帳！）

火山似的咆哮連連震動桌上的日歷茶杯筆筒紙鎮，日歷茶杯筆筒紙鎮連連震動桌前的我。然而不知怎地我竟能心不在焉，只想到GB課文里關于發明蒸汽機的故事。

其實在那堂課結束之后，班長曾代表同學們到辦公室來，懇請我將該次的作文作廢，改出一些他們較能發揮的題材，例如“動物園一日游”“參觀動物園”或“動物園游記”之類。

我開始后悔為何當時竟如頑石，不肯虛心接納建議，以致落得今天這步田地——既得給校長大人寫長長的報告書，條分縷析出此作文題目的動機意旨，還要附上一份經由三位資深教師審核的標準答案。

我捻亮了燈，把漫漫長夜在書桌中鋪開，然而紙張卻固執地抓住空白不放。隔壁房小小的睡夢里GB大概還吮著甜甜的拇指。妻則仍以憂惶不安的眼神看我。

唉，河馬繼續在未扔的動物園入門票根上慢跑，偉大的靈感啊，此刻你為何不復顫動？

（選自《人間秀氣》，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