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由于對大海的偏愛，對大山有種本能的陌生。當我看到山海關的老龍頭，便真切地感受到山與海是對應相連的。讓我展開聯(lián)想，想象便如海鷗盤繞在遙遠而陌生的群山里。大山的高潔粗獷，大山的雄渾美麗，化作從心靈釋放出的自由的磁場。一萬種傾心的聆聽，吸引著我去體味山坳里的人生、藍天、樹木、石屋，讓我從高聳的抒情中去描述生命背影。

地震后的第二年秋天，我跟隨大舅去了一趟遷西縣的景忠山。

過了遷西縣城很快就進入山區(qū)，我一直感覺山巒是靜止的，沉睡的。眼睛瞅累了，便也想瞇起眼睛打盹兒。一覺醒來便到了景忠山森林公園，吃過午飯，我們一行人就急著登山了。我久久凝望著山脈，既有清新的感覺，又為之感動，也在心里埋怨著山巒總是固守于歷史為它劃定的界限，把歡樂埋在心底，將痛苦冶煉成頑石。這里確實很美，森林茂盛。景忠山以峰、石、潭、瀑、云、林取勝，又以兇、險、奇、秀、幽和曠著稱，有的專家考察后冠它以\"黃山縮影”之美譽。這里還有紅嘴烏鴉的美麗傳說，那株奇特的鴛鴦樹確實令人著迷。我努力去看，去品，心里也沒蕩漾起異樣的感覺，心想，山終歸是山，景終歸是景，山山脈脈大同小異。我麻木地隨著大家走，機械地看，隨聲附和地叫好。大山睡著，我的心也睡著。

沒有想到這次使我難忘的一件事卻是在山上撿紅果兒。上山途中，我們不斷看見有游人提紅果下來，也有山民肩扛著麻袋的紅果下山。同行的高葉梅不斷感嘆，怕是等我們上去就沒有紅果兒了。我們登上一個山寨，林業(yè)局的人說可以摘紅果了。我扭頭看去，紅果樹成片成片，落地的紅果鋪滿地碎紅，日光照下來晃人眼睛。這對我來說挺新鮮挺有情趣的，有一種在海灘上撿蛤蜊的感覺。紅果熟透了，沒人采摘，林業(yè)局的人說，今年紅果便宜，弄下山去還抵不上運費。所以這里的山民沒人理會紅果，紅果輕輕落下來，毫無聲息地融入山地。我撿了一些之后，就撿個兒大的擦擦放進嘴里吃。滿嘴酸酸的，心里格外暢快。這時我聽見不遠處紅果嘩嘩落地的聲音。我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紅果樹下有位小姑娘在拼命的搖動樹身。她搖動幾下，就閉上眼睛享受著紅果劈頭蓋臉砸在頭上、肩上的樂趣。我不再撿紅果了，也找到了一顆紅果樹搖動起來，紅果砸在腦袋上的感覺的確有一番情趣，特別是紅果噗噗落地的聲音十分好聽，就像無數(shù)只山兔的小蹄輕輕敲打著山地，引發(fā)某種關于大山里生命的啟示。

我不搖了，那小姑娘換了一棵樹還在搖。當我走進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親昵地貼著樹皮，警覺地立起耳朵聽動靜，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小姑娘是盲人。她穿得很舊，臉上紅撲撲的。我走近問她“你為啥光搖不撿呢？”我見她沒說話，埋眼看見落滿樹葉的山地上有一條灰不溜秋的麻袋。小姑娘說：“我搖，哥哥撿。”這時我才發(fā)覺自己的冒失，小姑娘是盲人，怎么能撿紅果呢？每一雙眼睛都是心靈向世界敞開的窗子，可她的窗子早早的關閉了。

我不由為小姑娘惋惜。一片枯黃的樹葉沾在她凌亂的頭發(fā)上，日光透過樹杈漏下無數(shù)碎碎的眼兒罩著她。小姑娘說：“我搖，你撿吧！”我逗他說：“我都撿走了，你不就白搖了么？”小姑娘天真的搖搖頭說：“紅果遍山野，是撿不凈的。我就愛搖，不愿撿的，不管誰撿我都樂意！”她說著又搖墜一片紅果。我看出來，她真真品味到紅果落身、落地的快感，她在憑一顆心感受著看不見的山巒的饋贈。我又好奇地問她：“你哥哥撿紅果賣嗎？”小姑娘說：“弄回家的紅果由娘切成山楂片，曬干裝成塑料袋，賣給山貨販子，娘做的山楂片可好吃呢！哥哥說賣了錢給我治眼睛。\"她輕輕地笑了。我見她自己提到了眼睛，就試探地問：“你的眼睛啥也看不見嗎？”她嗯一聲。我問：“怎么失明的？”小姑娘皺著眉頭不說。我再三追問，小姑娘才說出她的眼睛是地震砸的。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他正好跟著母親在城里的姑姑家探親，大地震了，她的眼睛被砸壞了。上海醫(yī)療隊軍醫(yī)給她看病，也沒能治好眼睛。保了命，她瞎著眼睛悄悄回到了大山。

我勸她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等醫(yī)療條件好了，你的眼睛一定能治好的。你上學了嗎？”小姑娘又搖頭：“哥哥都沒錢上學，我能上學嗎？這里哪有盲人學校呢？”我問：“你想上學嗎？”她說：“我治好了眼睛跟哥哥去城里賣紅果，有了錢我們都上學。”我又追問：“上學后你想干什么呢？”小姑娘說：“我想當醫(yī)生。”我問：“當醫(yī)生有什么好呢？”她說：“我們山里人看病太難了，三爺看病沒錢送禮，就再沒回來！我娘買一袋藥，哥哥下山賣了十袋兒紅果都不夠用，我當了醫(yī)生山寨人就啥都不怕了。”我的心震動了，小姑娘把自己的命抵押給了無涯的盼望。她盡管看不見這個世界，可她心里裝著大山。她心靈的眼睛睜開了，大山在她心靈的眼睛里呈現(xiàn)五彩繽紛的顏色。

不一會兒，小姑娘的哥哥來了。

小姑娘又搖紅果了，哥哥默默地往麻袋里撿。我久久注視著小姑娘搖樹的倩影，聆聽紅果落地的聲音，竟不知不覺地走到那株樹下，再感受一下小姑娘搖撼紅果樹落下紅果砸頭的快感。紅果輕輕敲打著我的心靈，敲打著沉睡的大山，敲打著這個世界。災難都是以文明的進步作為補償?shù)摹Ｎ腋杏X這種聲音是福音，必將使災難埋葬于夜晚的山坳里，化為醉人的甘美。為什么，每一座大山的面容都是寒冷的，殘疾的，而我眼前帶著對明天一片渴望的山寨盲人小姑娘確是健全的？在一株紅果樹上停留一個夏天，在每棵紅果樹上飄逸一個日子。在這種美妙的聲音里，我懂得了如何抬起腳步去珍惜人生的每個過程。我們應該有一顆心，比眼睛看得更遠……

由此，小姑娘，紅果，大山，讓我想到文學，小說是對生命的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