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平
毫無疑問,二戰之后東亞有著令人贊嘆的經濟增長。繼日本經濟騰飛之后,“四小龍”和“四小虎”,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以及其他幾個新興東亞國家的經濟增長均表現優異。印度在上世紀90年代開始改革后,也開啟獨立之后經濟發展的新篇章。由此,東北亞、東南亞、南亞似乎已經大體連成一片,呈現出一幅經濟高速發展的絢麗景象,只有中亞和俄羅斯的亞洲部分有點步履蹣跚。
因此,許多國際人士都在談論“世界經濟中心在向亞太轉移”,甚至是“世界經濟中心在向東亞轉移”。我們的許多分析人士也同樣為此興奮不已。其言下之意是,這下亞太和東亞就更重要了,而作為亞太和東亞的重要地區大國的中國那肯定也是更加重要了。似乎,世界經濟中心在向亞太或東亞轉移只可能是好事,不可能是壞事。但是,這樣的判定有可能過于簡單,甚至是誤導性的。
亞洲崛起對中國的意義
首先,盡管中國的和平發展對于亞洲崛起具有特殊的意義,但亞洲崛起不一定代表中國本身的崛起。事實上,最開始的兩波“亞洲崛起”都和中國關系不大。日本明治維新開啟了亞洲第一波崛起,而東亞在二戰后頭三十幾年里的經濟崛起也和中國關系不大。在二戰后頭三十幾年里,中國的發展更大意義上在政治層面。
其次,如果我們討論的是“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轉移”,那我們就難以否認美國一直是一個在亞洲有重要存在的國家。如此一來,我們甚至可以說,由于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存在(包括在東亞的存在),當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時候,世界經濟中心就已經至少部分轉移到亞太地區或東亞地區了。
因此,無論是“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轉移”還是“世界經濟中心向東亞轉移”,都不等于中國本身的崛起。那“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于中國到底有何意義呢?作者認為,這取決于兩點。
第一點是:中國對于“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到底有多少貢獻?這種貢獻大致可以從兩個維度來度量:物質的和精神的。
從物質維度上說,中國在亞太和東亞的地位確實在迅速提升。如果中國不能維持其帶動亞洲經濟增長的火車頭的地位,中國能夠從“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獲得的影響也將會是短暫和不能持續的。而從科技進步的角度來說,關鍵則在于中國能否成為亞太地區,或至少是亞洲的技術領袖。盡管我們的科技水平同樣取得了巨大進步,但我們離亞太甚至亞洲無可爭議的技術領袖地位恐怕還有較大差距,因為亞太地區有美國和日本,而亞洲也至少有日本。
在精神維度上,中國的貢獻將主要取決于其在“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這一進程中貢獻了多少獨特的思想、模式以及文化。總體來說,我們難以認定,中國已經為“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貢獻了特別多的原創性思想、模式或者文化。這不是沒有文化自信,而是承認歷史事實。中國近四十年改革開放的很多發展經驗和教訓來自于由日本開啟之后經亞洲“四小龍”進一步改進和完善的“東亞發展型國家”。當然,我們無須否認,中國因其獨特的歷史和體量,肯定是發明了不少適合國情的做法。
普遍崛起,更需普遍合作
第二點是:“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到底對中國有什么意義,有什么用?更具體地說,中國獲得了多少亞太國家——至少是東亞國家的支持。如果中國不能獲得大部分,甚至絕大部分地區國家的支持,這種轉移對中國的意義也將被大大削弱。事實上,如果亞太地區的國家都普遍崛起了卻不能達成普遍的合作,有可能出現歐洲1500-1945年近四個半世紀里列強爭斗而兵戎相見的局面,盡管爆發大規模戰爭概率確實已經大大減低,但顯然我們不能完全排除亞太甚至東亞爆發戰爭的危險。
至少,我們必須考慮這樣的可能,如果我們和亞太地區的國家,或甚至和東亞地區的國家,均不能夠維持比較好的政治關系,則中國完全有陷入被制衡,甚至被“圍堵”的境地。畢竟,如果我們認為絕大部分國家的領導都是信奉國際政治中的現實主義,他們可能不僅不會因中國崛起而歡欣鼓舞,而反倒會是更努力地制約和制衡中國。
盡管拿今天的中國和1700年之后的普魯士和德國相比有許多不恰當的地方,但我們確實可以從德國歷史那里吸取一點核心教訓:一國強大了,周圍國家完全可能不僅不更加喜歡你,還更加害怕,甚至敵視你。而德國的重大戰略失敗都是基于這樣一個錯誤的判斷:我強大了,你們一定會喜歡我,或至少會因為害怕我而與我和睦相處吧?歷史中,德國周圍的歐洲國家對德國的態度剛好相反。
戰略美德:沉著、冷靜、耐心
因此,如果中國要享受“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的和平繁榮紅利的話,需要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我們必須讓大部分亞洲或者東亞國家喜歡我們,或至少不會因為害怕和敵視我們而試圖聯合起來“圍堵”我們。否則,“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或東亞轉移”對于中國可能不是福音。
同樣重要的是,在今天的亞洲和東亞,中國的和平發展恐怕不可能擁有美國在美洲崛起那樣的天時地利。當美國在結束其內戰后經濟開始迅速擴張而崛起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歐洲列強要么已經衰落(如西班牙),要么一直在相互纏斗廝殺(比如英法和德國)而根本無暇顧及美洲。這使得美國能在美洲一步步地確立并鞏固其地區霸權,而不用擔心區域外強國的干預。而當年乃至今天的美國還有一點非常幸運:其地區內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制衡或制約它,甚至這些國家聯合起來也不可能。
相比之下,今天的中國都不得不面對兩個根本事實。一是本地區不只有中國一個大國。日本依舊是地區性大國,印度在成為地區性大國,而俄羅斯仍維持著相當的國力。二是美國仍是個幾乎隨時能騰出手來插手任一地區的全球性霸權。
如果我們能祈禱“天佑我中華”而中華之偉大復興之路就會是一片坦途的話,世界就簡單了。然中華之偉大復興主要依賴于我們的努力和智慧。這就要求我們不能只看到形勢一片大好,而要更多看到仍舊有幾片可能阻礙我們的偉大復興的烏云。專注國內改革,沉著、冷靜、耐心依舊是戰略美德。▲
(作者是復旦大學特聘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