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模式單挑浙江素質教育

徐天

在浙江教育界人士看來，衡水中學所代表的“苦教苦學”模式，曾經也在浙江盛行，可以說是浙江教育的昨天。目前，浙江正在推進從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的轉變，而離成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在新舊共存時期，改革生態脆弱，如果衡水一中平湖學校照搬既有的衡水模式，會給平湖當地、繼而給嘉興市、浙江省的所有學校帶來壓力。

“我們好不容易開拓的局面，馬上會付諸東流。這樣下去，浙江教育無疑會倒退。”

衡水中學恐怕不會預料到，這一次分校的設立，居然會引發如此軒然大波。不僅全國媒體都在關注此事，浙江省教育廳的官員還站出來對這所分校說 “不”。最終，連教育部都發了聲，表示要“切實扭轉單純以升學率評價學校教育質量的傾向”。

事實上，從衡水中學與河北衡水當地一家企業合辦民辦高中衡水第一中學開始，截至2016年12月，衡水中學已在全國多省設立了18個分校。這次剛剛揭牌的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只是其擴張版圖上的另一城。

然而，位于浙江省嘉興市的平湖，卻因其地理位置，使得衡水中學的此次擴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爭議。

這一切都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生源困境

畢業多年后，李卡再次走進母校乍浦高級中學，發現一切都已經變樣了。

校門口的“乍浦高級中學”，已更改為“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原本灰撲撲的樓群，外立面刷成了顯眼的紅色，據說這是衡水中學的標志顏色。每個樓都被單獨命名，比如行政樓叫“卓遠樓”，高中部所在樓叫“行嘉樓”。教學樓里掛著顯眼的標語：“兩眼一睜，開始競爭”“教師職業，今天工作，明天還要工作！教育事業，今天工作，明天還想工作！”宿舍樓外的路已成為“狀元路”，衡水中學歷年高考狀元的照片和個人信息，都被一一展示在道路一側。

而著名的衡水中學三問“我來衡中做什么，我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今天做得怎么樣？”也被懸于樓外，來往食堂、宿舍時都能看到這段話。

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校門。

李卡重回母校的這天是2017年3月26日上午。在乍浦高級中學內，河北衡水中學校長張文茂親自為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揭牌。

據當時的宣傳通稿，該校由河北衡水中學、衡水第一中學、嘉興港區管委會、廣東高新教育集團聯合共同創辦。其中，河北衡水中學輸出品牌、管理、師資和文化。衡水中學和衡水第一中學的校長張文茂，將擔任平湖學校的名譽校長，衡水第一中學將派遣校長和各學科骨干老師來校。學校將分初中部和高中部，首年招生從高中部開始。

雖然乍浦高級中學的一切都被刻上了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的印記，但據該校吳姓副校長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這實際上仍然是兩所學校，并未合并。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招生辦的一名工作人員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校區尚未擴建完成，所以暫時借用乍浦高級中學的校舍，比如學校有四棟宿舍樓，兩棟歸衡水一中平湖學校，兩棟歸乍高。另外，乍高的公辦性質、教師編制等均未變化。

平湖市教育系統一名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萬一未來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強大了，兩校可能會合并，萬一失敗了，就很難說了。

也就是說，乍浦高級中學何去何從，仍然是個問號。不過，嘉興港區社會發展局之所以想要引進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初衷就是想改變乍浦高級中學的現狀。

平湖是浙江嘉興的一個縣級市，乍浦鎮位于平湖市的東南部，地處上海南翼，杭州灣北岸。2001年，嘉興設立港區，港區的管理范圍就是乍浦鎮域的54平方公里，是嘉興市市屬兩大開發區之一。

港區設立十多年來，外來投資者不斷增多。2015年，港區全年生產總值達126億元。港區發展的原因之一，在其地緣優勢。它與周圍城市上海、杭州、寧波、蘇州形成了“一小時交通圈”。其中，從港區開車到上海僅需半小時。

嘉興港區社會發展局原局長、乍浦鎮人大主席全明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港區共有10萬人，本地人約5.6萬，外地人約4.4萬。而在常住的外地人中，又以務工人群占多數，高素質人才較少。

按理說，嘉興港區有嘉興電廠、一些化工企業、外資企業，以及一批招商引資來的投資人士，但據全明華介紹，嘉興電廠和化工企業的職工，基本都居住在嘉興，有的企業提供上下班接送服務，大巴往返嘉興僅需一個多小時。而外資企業的外籍員工、招商引資來的投資者，也會因為路程不遠，選擇在嘉興或平湖買房。不僅如此，如果他們與當地人結婚，還會帶動另一半遷離港區。

港區的社會發展局始終在探索，如何能吸引更多的高素質人才留在港區，在這里買房、安家。

事實上，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都曾多次向港區提出意見，港區教育質量提升的速度，與經濟發展速度不匹配。

過去，港區有兩所小學、一所初中、一所高中。這其中的乍浦九龍山小學和乍浦初級中學的教學質量，均在平湖市排名倒數。根據就近入學的原則，港區房子賣不動，人才不愿意留下，與下一代的教育多少有關。

全明華介紹，2014年，港區下了很大的決心，與杭州師范大學合作，將乍浦九龍山小學和乍浦初級中學合并成為九年一貫制的學校，成為杭師大附屬乍浦實驗學校的小學部和初中部。

杭師大的相關學院對這所學校提供技術上的指導。目前，小學部在平湖市十八所小學中排名中等，初中部則在平湖市十三所初中中躋身前五名。

但是，高中教育質量的提升，則相對困難。

平湖地區共有四所高中，分別是平湖中學、當湖中學、新華愛心高級中學和乍浦高級中學。前三所高中都位于平湖市區，只有乍浦高級中學位于乍浦鎮上，也就是嘉興港區內。也只有乍浦高級中學，人財物的管理歸港區，平湖市教育局僅對該校進行業務指導。

根據《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平湖市中招錄取分數線顯示，乍浦高級中學始終是四所高中里招生分數線最低的，最近幾年都與普高最低控制線持平，與排名第三的新華愛心高級中學的錄取分數線相差50到70分，與排名第一的平湖中學則差110到150分。

讓社發局感到不安的，是這些年錄取人數的不斷下降。

2013年，乍浦高級中學計劃招生528人，最終招滿了名額，且高于普高最低錄取控制線23分。2014年，該校計劃招生495人，他們將錄取分數線劃定在了普高最低錄取控制線上，最終仍然只招到了455人，缺口40人。2015年，學校吸取了頭一年的教訓，減少了計劃招生的人數，定為420人，然而，即使他們仍然將普高最低錄取控制線定為招生分數線，他們只招到了320人，缺口擴大到了100人。2016年，他們制定了450人的招生計劃，同樣以普高最低控制線為分數線，他們只招到了306人，缺口竟然擴大到了144人。

錄取人數的連年下降，使得校方不斷調整班額。原先，一個班有50到55人，后來一個班只有45人。班級數也在同時減少，原先全校的設計規模是36個班級，最多的時候曾有38個班，目前，大約保持在30個班左右。房屋硬件設施和師資都有了富余。

社發局曾分析過錄取人數連年下降的原因：一方面，生源外流，富裕的家庭可能會將孩子送到嘉興、杭州或其他周邊地區讀私立學校;另一方面，乍浦高級中學的一本率確實不高，這些年，每年都只有一個學生考上重點大學，本科率大約在30%左右。相較于把孩子送進乍浦高級中學嘗試高考，可能會有家長傾向于讓孩子讀職業技術高中，可以掌握技術，也能參加高考。

不過，在社發局看來，上述兩個原因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核心原因在于，生育率連年下降，使得參加中考的人數本身就降低了。全明華記得，過去，參加中考的人數大約有八九千人，而現在，只有4500人左右。

一開始，嘉興港區社會發展局認為，在乍浦高級中學存在生存問題的情況下，需要對外合作，提升學校的教學質量和知名度，保住生源。

他們和杭州師大繼續合作，啟動項目指導，小組組長是杭師大的一名副院長，定期給乍浦高級中學開展教師培訓，給予高考的技術指導等。合作已持續三年，高考上線率有了一定的提升，尤其是以前一本率為零，近幾年則每年有一個學生能上一本。但是，對學校和社發局來說，這種改變太緩慢，且無法從根本上扭轉目前的困境——生源問題。

教育部規定，公辦學校嚴禁跨區域招生。公辦學校突破不了的瓶頸問題，在引進民辦的合作機制后，就可以突破了。民辦高中在招生上可以超越平湖區域，不受限制。

事實上，社發局也發現，浙江已有不少民辦學校，尤其在靠近上海的地方，一批在上海工作卻沒有上海戶口的家長，會將孩子送到浙江的民辦高中讀書。根據浙江在2012年末公布的高考政策，從2013年起，異地高考的考生，從高一年級開學時就在浙江省高中階段連續學習三年，注冊學籍，即可參加浙江省的高考。

社發局認為，這是改變乍浦高級中學現狀的途徑。

2016年7月，港區主管教育的管委會副主任許紅蓮帶隊前往廣東三天，考察那里的民辦學校。全明華也一同前往。去之前，他們聽說，廣東的民辦學校規模都很大，他們是前去討教經驗的。

一行人去了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和東莞的一所民辦學校。據了解，港區曾希望與北大附中合作，但最終未能實現。

2016年11月，許紅蓮再次帶隊前往廣東，參觀廣東省高新技術技工學校，并與對方探討引進該校到嘉興港區開辦民辦學校一事。

據資料，廣東省高新技術技工學校隸屬廣東高新教育集團，董事長為張天培。據該校官網的新聞報道，張天培向許紅蓮表達了到嘉興港區開辦一所民辦基礎教育學校的濃厚興趣。

據知情人透露，之后，雙方來往數次，最終決定簽約辦學。廣東高新教育集團如何說服衡水第一中學在浙江開設分校，目前尚不得而知。兩年前仍是廣東省皮具行業協會常務副會長兼任秘書長的肖家興，經高新集團委派，任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的法人代表、執行董事。他拒絕了《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要求。

不過，經《中國新聞周刊》調查，這不是廣東高新教育集團和衡水第一中學的首次合作，去年，雙方曾在四川省富順縣合作建立了衡水第一中學川南分校。

據知情人透露，2017年春節后，辦學項目被送到了平湖市教育局職教成教科進行審批。

平湖市教育局副局長張曉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接到審批申請之后，平湖市教育局各個相關科室共同討論了此事，最終走完正規流程，批準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建校。

重金掐尖

如港區社發局所料，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首次招生，就引來了足夠多的生源，也跨越了平湖市的地域局限。

首次招生在高中部進行，共招90人，分兩個班。其中，平湖市內60名學生，市外30名。

據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招生辦工作人員介紹，報考人員眾多，還有不少外地考生前來咨詢，其中不乏北京、上海等地的學生。

根據該校的招生簡章，就在揭牌的同一天，3月26日，該校與平湖中學985班的提前招生考試，采取了同一時間、同一試卷的方式進行首次招生測試。根據學生自愿的原則，學校從高到低最多錄取60名。

平湖中學985班就是過去通俗意義上的重點班，2012年3月進行首次自主招生。他們根據當年初三學生在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進行劃線，全市337名學生參加平湖中學自行命題的自主招生考試，最終錄取了90人。

后來，平湖中學985班自主招生考試的學生越來越多，錄取人數也增加了一些。

港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育界人士，以及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招生辦工作人員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今年，有資格報名平湖中學985班自主招生考試的共有五六百名學生。3月28日，平湖中學公布了160名自主招生學生名單。

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招生辦工作人員透露，該校則在剩下的學生中，根據他們成績高低和個人意愿，挑選了大約60名學生。

4月3日，衡水一中平湖學校再次舉行自主招生考試，試卷由該校自擬。據上述招辦工作人員介紹，目前，除了一兩名生源地離浙江較遠的學生還在考慮是否前來上學之外，90個生源基本已經確定。“未來，就算是最差的考試情況，我們的成績也會跟平湖中學普通班平行。”

平湖中學并未公布過自己的高考一本上線率。不過，根據一份非官方的浙江省各高中2016年重點率排行榜，平湖中學的一本率大約在57%左右。平湖市教育局則在2016年公布了當年的全市高考一本上線率，是20.33%。

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提前進行自主招生考試一事被媒體報道后，立刻引發了省內爭議。有媒體發現，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在招生簡章中說，首批新生將在2017年4月15日報到，這個時間早于浙江省中考時間。

該校法人代表、執行董事肖家興對媒體解釋稱，報到并不是開學，只是為新生適應高中課程做準備，“針對被我們提前錄取的孩子，做一個初高中課程的銜接，還有提前在校園里做一個拓展氛圍的訓練。因為現在很多學校的新課都上完了，無非在復習，我們也想盡快讓孩子融入這個團隊，所以我們想抓緊一些時間。”

4月8日，浙江之聲記者采訪浙江省教育廳基礎教育處處長方紅峰，方紅峰直截了當地將該校的解釋稱為“文字游戲”，認為其做法與浙江省教育廳2014年制定的《完善初中畢業升學考試與改革普通高中招生的指導意見》的要求相違背。

“4月15號開學肯定是不對的。什么時候允許他這么早招生的？我們的文件上寫得很清楚，除了保送生外，其他類型的招生必須在中考以后，中考要6月份考，他必須按照這個規矩來。”方紅峰說。

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是與平湖中學同時進行自主招生考試的，平湖市教育局副局長張曉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平湖中學的提前招考屬于保送生性質的考試，而身為民辦學校的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沒有保送生，提前招考顯然違規。

但據《中國新聞周刊》調查發現，浙江省教育廳規定，保送生的招生一般應安排在每年4月及以后進行，招生錄取率原則上不低于95%。而平湖中學的提前招考在3月，招生錄取率甚至沒有超過30%。更何況，在該校官網上，他們將這次提前招考稱為自主招生考試。

有媒體將這類提前招錄優質生源的行為稱為“掐尖”。掐尖在公辦高中里并不罕見，而作為外來民辦學校、強勢輸出模式的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它的掐尖行為就更受關注，更何況還打著重金獎勵的招牌。

在該校的招生簡章中，明確寫著對優秀生的獎勵制度：“對本校高中畢業后考取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的學生，每人一次性獎勵50萬元;考取香港大學、上海復旦大學、上海交大的學生，每人一次性獎勵10萬元;考取全國綜合排名前十位的國內名牌大學，一次性獎勵3至5萬元。”

這不是衡水中學或衡水第一中學的各分校第一次規定獎勵制度。

定于2017年9月開學的衡水第一中學邯鄲分校，此前發布招生信息稱，將組織全市選拔考試，成績前50名的考生免費上衡水中學本部，前400名免費上邯鄲分校。此外，前50名去本部就讀的學生三年后若考上清華、北大，邯鄲分校一次性獎勵學生5萬元，在分校就讀考入清華、北大，一次性獎勵10萬元。

同樣要在2017年9月開學的衡水中學安徽學校則稱，學校要開設清北搖籃班及實驗班，入學簽訂協議，對于能夠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最高可以獎勵20萬元的現金。另外，年級前15名可直接送至衡水中學本部就讀。

浙江省教研室副主任張豐在一次研討會上直言，看到衡水一中平湖學校的招生簡章，他很震驚。他說，這種“懸賞招生模式”是典型的惡意招生，將商業競爭的營銷手法引入到學校運營中，而教育的發展一定要拒絕赤裸裸的商業邏輯——擊敗對手，成就自己，不擇手段，最大利益。“保持區域教育發展的整體活力，是地方教育發展的最大利益。所以規范招生，禁止‘懸賞招生是學校辦學的底線。”

在事件發酵后，平湖市教育局面向全市范圍內的初中發布文件，要求“確保每個初中生中考前均在校”。另外，4月7日，平湖市教育局也向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發出書面規范文件，要求其整改。4月10日，浙江省教育廳約談了嘉興港區管委會社會發展局局長張衛根。

目前可以確認的是，在今年中考進行之前，衡水一中平湖學校不會提前開學。

被質疑的高考工廠

除了違規招生進行掐尖之外，被外界奉為高考神話的衡水中學及衡水第一中學的北大清華錄取人數，也在浙江省教育界遭到了質疑。張豐認為，位于河北的衡水中學本部，“通過我們不太認同的招生方法，集合起一批優秀學生，在較大的學生底數的基礎上，升學人數在河北占據壟斷地位”。

根據2016年的高考數據，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在河北省各錄取151人和123人，共274人，而共享同樣師資、同樣教學模式的衡水中學和衡水第一中學，共有139名學生被兩校錄取，占全省錄取人數的50%。用教育界的話來說，這樣一所學校完全可以被稱為“超級中學”。

浙江并不存在這樣占據壟斷地位的超級中學。2016年，北京大學在浙江省錄取203人，清華大學在浙江省錄取143人，兩校合計346人。全省排名前兩位的學校，寧波鎮海中學被兩校錄取了42人，杭州第二中學被兩校錄取32人。即使是全省位列十多名的學校，也有十人左右被兩校錄取。另外，全省排名前二十的學校分布在浙江省各個市縣，并未形成一城一校壟斷的現象。

正如張豐所指出的，衡水中學及衡水第一中學雖然有139人考上北大清華，但他們參加高考的生源基數也多。他們并未公布2016年高考人數，但根據2016年衡中和衡水一中的一本率為92.44%，以及共有4989名學生進入一本大學，可以推算出兩校2016年參加高考的總人數為5397人左右。5397名學生中，有139人考上北大清華，這個比例大約是2.58%。

相比較而言，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學2016年共有畢業生596人，其中74人被海外名校錄取，522人參加高考，高考人數是衡水中學及衡水第一中學高考總人數的十分之一。在杭州二中的高考學生中，有32人被北大清華錄取，占高考總人數的6.13%，這個數字是衡水中學及衡水第一中學的兩倍多。

即便以衡水中學及衡水第一中學2016年的一本率92.44%來看，相較鎮海中學的98.5%、杭二中的96.55%，都仍然有一段距離。據不完全統計，2016年，浙江省內高中一本率超過90%的有12所學校。以衡水中學及衡水第一中學的一本率來看，只能在其中排名中等。

這樣一所在外人眼中締造了高考神話的學校，按照2016年的高考成績，在浙江省內的排名進不了前五。而在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招生宣傳中，他們提出了未來發展的雄心壯志，即高中初中兩個分部、144個班級、6000名在校學生，面向全國招生，不限學籍。

這個規模超過了浙江省內的絕大多數學校。鎮海中學目前共有29個普通高中教學班，1300余名學生，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分校的計劃規模將是他們的數倍。

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的招生策略和未來招生規劃，恰恰就是張豐口中“通過我們不太認同的招生方法”來達到擁有較大的學生底數的情況。

這事實上是衡水中學之所以能成為超級中學的重要一步。根據媒體報道，河北教育界早就有人說過，當衡水中學的招生范圍僅限于本市的時候，每年能被清華北大錄取十余人已是極限，學生的潛能已經被最大程度地挖掘。成為超級中學，必須要突破區域招生的限制。

據《南方周末》報道，2006年9月，衡水中學將河北一所民辦中學收入旗下，改名為滏陽中學，專門招收復讀生。憑借衡水中學的名氣，第一年就有近千人入學就讀。之后，衡水中學在河北省各個地市吸收生源。生源的爭奪戰可以說是一場亂戰，免收學費、給錢給物均成為這場亂戰的籌碼。

公辦學校跨地域招生，顯然違背了教育部的規定。2014年，衡水中學和河北當地的一家公司合作新建了衡水第一中學。這所民辦高級中學與衡水中學共享師資等多方面教育資源，同時還可以以民辦學校的名義跨地域進行招生。

之后，衡水中學和衡水第一中學陸續在全國開辦分校。截至2016年底，分校共計18所，分布在河北、河南、云南、四川、安徽等地，多數學校將在2017和2018年開學。

杭州二中校長葉翠微在教育界針對衡水模式開進浙江的一次研討會上表示，衡水中學招生規模這么大，設獎金這么高，招生這么出格，顯然不是在辦學，而是在辦“高考工廠”，規模大才能帶來商業效應。

講求教育公平、普遍擁有優質教育資源的浙江省教育界，對可能形成較大學生底數的外來學校持反對態度，是十分正常的。不過，衡水模式帶給浙江省教育界的焦慮，又遠遠不止這么簡單。

脆弱的改革

如上文所述，衡水第一中學邯鄲分校、衡水中學安徽學校、衡水中學四川分校都發布招生信息稱，年級前幾名可直接送至衡水中學本部就讀。

而對于那些不能前往衡水中學本部就讀的分校學生們，校方也做了充分的準備。根據衡水第一中學邯鄲分校招生辦主任的介紹，該校的備課組長均為衡水一中指派，其他教師上崗前需要到衡水一中培訓至少半年，對衡水一中的教學模式充分了解后才可上崗。

此外，衡水一中還將為該校指派一名副校長主管教學工作，在教學方面將完全復制“衡中模式”，“兩所高中在教學進度、考試時間、上課時間等方面均將完全一致”。

衡水中學安徽學校也做出了類似的表態，他們將與衡水中學本部同步教學。

什么是“衡中模式”，2013年，《南方周末》曾做詳盡報道。一名在衡水中學任教十年的教師說，衡水模式的基礎“是建立在對學生時間控制之上的”。另一名教師說：“衡水中學管理的特點就是沒有死角。”

這些年，網絡上流傳著一張衡水中學的作息時間表：早上5點半，學生必須起床，早操、早讀、早飯、早預備，從起床到第一節課的7：45，共兩小時十五分鐘，被切割為四個時間段，沒有空白。

每天，學生要上十節課，每節課40分鐘。三節晚自習后的21：50，學生得以結束一天的學習，回到宿舍。20分鐘后，必須熄燈睡覺。

學校為學生安排了一天內具體到分鐘的所有學習和生活。據報道，學校的校規更是細致到“能否帶橘子進教室和穿短褲睡覺”，而“男女生頻繁交往”、發呆、吃零食等都屬扣分范疇。

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也顯然共享了這一辦學理念。該校招生辦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學校的管理模式沿用了衡中的管理模式，但在細節上作了適當的調整。比如，網上流傳衡水中學的吃飯時間是15分鐘，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會調整為30到40分鐘。

浙江省教育廳基礎教育處處長方紅峰告訴媒體：“衡水模式仍然是應試教育的典型，它眼睛里只有分數沒有人。跟我們浙江以人為本的素質教育理念不符合，他們認為是先進，我們認為是落后的，我們浙江不需要。”

而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此前對衡水中學說不的浙江省教育廳基礎教育處處長方紅峰，就是浙江省的課程改革專家，此前曾擔任浙江省基礎教育課程改革辦公室副主任。

浙江省從上世紀90年代起，就成為國家教委批準的課程改革實驗“特區”，比如進行課程改革、將“成績報告單”改為“素質報告單”等。

2012年，浙江開展普通高中的課程改革，必修學分從116學分減少到96學分，選修學分從28學分提高到48學分。其中，選修課程分為知識拓展、職業技能、興趣特長、社會實踐等四類。比如，知識拓展包括必修內容的拓展課程、大學初級課程、介紹學科最新成果的課程和學科應用性課程等。

改革要求學校應開全四類選修課程，其中知識拓展類選修課程比例不超過50%，職業技能類選修課程比例不少于20%。每類可供選擇的選修課程模塊數不少于6個，每個學生每學期的選修課時不少于總課時的20%。

2014年，浙江決定進行高考改革，當時，浙江省和上海市是全國僅有的兩個涉水此輪高考改革的省市。

今年是浙江進行“新高考”的第一年，新高考采用3+3模式，考生將不分文理，除了語數外三門必考之外，可以在物理、化學、生物、政治、歷史、地理、技術7門中任選3門進行選考。選考的三門和英語科目均可每門考兩次，成績兩年內有效，可選擇其中一次成績計入最終總分。錄取的時候，也將取消一二本等批次區別，按專業平行投檔。

目前，新高考尚未進行，無法判斷其成效。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教授、教育研究與評估中心主任方展畫認為，從目前頒布的規定來看，浙江省基礎教育改革的核心就是讓學生有選擇。“雖然不會讓他們隨意選擇，但是賦予了學生選擇權。這對于傳統的師道尊嚴教育模式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但省內的部分家長卻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一名嘉興本地的家長在BBS上發帖說：“倡導快樂教育、素質教育的都是偽君子……不付出哪有收獲，如果想改變自己命運就得吃苦，努力。”另一名家長表示贊同：“高考是國家相對最公平的政策，對于需要知識改變命運的孩子來說，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為什么不讀衡中呢？”

而這些唯分數論、認可衡水模式的家長、學生，恰恰是方展畫在這輪教育改革中最為擔心的人群。

在他眼中，衡水中學所代表的“苦教苦學”模式，曾經也在浙江盛行，可以說是浙江教育的昨天。目前，浙江正在推進從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的轉變，大家的觀念逐漸改變，但離成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他認為，在新舊共存時期，改革生態脆弱。有一部分弄潮兒很堅定，也有一部分人在猶豫。如果衡水一中平湖學校按照既有的衡水模式，安排學生的每一分鐘，抓緊一切時間學習，也許最終會有效果，即便不是最好的效果，也會立刻給平湖當地的其他高中帶來巨大壓力，繼而給嘉興市、浙江省的所有學校帶來壓力。“我們好不容易開拓的局面，馬上會付諸東流。這樣下去，浙江教育無疑會倒退。”

在嘉興港區進行采訪時，《中國新聞周刊》也確實聽到一些官員說，假如這所分校最終辦成了衡水中學本部的效果，全浙江高考生被清華北大錄取的人數一半都在這個學校，“那結果就好笑了，到底是誰強啊？到底是我們這邊的教育好還是河北的教育好？”

這是方展畫所擔憂的“有奶就是娘”的思維邏輯，在可預見的未來里，難以扭轉。不過，平湖市教育局副局長張曉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待衡水一中平湖學校開學后，教育局會對他們進行教育教學上的業務指導，“他們肯定要按照我們浙江省教育廳規定的課程標準來實施，我們作為教育行政部門，肯定要監管，如果出現問題，我們會糾正，并要求他們整改。”

（應當事人要求，文中李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