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一念無明》其實一直涌動著情緒,不安、焦躁、危險、絕望,但它一直都很節制,即便現實愴然,即便際遇冷寒。阿東的回歸社會意外地成為一種介入,一種關照,他自己是個病人,但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成就了這部《一念無明》的,余文樂的精湛演技至少要占一半功勞。他站在那間只夠兩人錯身的小屋里,眼神低垂,每一次面部肌肉微微地抖動,每一次拿著電話即將失控又極度隱忍下來的樣子,都會讓人忘記這是表演,即便那張臉以及他身后站著的曾志偉都那么讓人熟悉,但你仍會覺得,這就像是在香港的某間公屋里隨便扔了一臺攝像機,偶然記錄下了一個片段。
《一念無明》的英文名是Mad World,這更直白,也更殘忍,它講述的就是一個罹患了躁郁癥的年輕人從精神病院重返生活的故事。但這顯然又無法概括全部,在這個主線故事之外,它泛射出太多的難以名狀的況味——絕望的底層市井,港陸夫妻和身份尷尬的孩子,表面體面和內心崩壞的中產階層,對心靈歸宿的奢求和無處不在的無力感……所有這一切都慢慢浮現,通過一兩句臺詞,透過三五處細節,給你展露一角,讓你想象冰山。港片沒落的巨大嘆息聲中,這部電影用200萬和16天,完成了一次小規模復興。
患有躁郁癥的阿東,從精神病院出院,他只能和父親一起住在那間囚籠般的屋子里。這個曾經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多年以來獨自承受著照顧生病母親的重擔,最終因為自己的疾病和無法忍受的壓力誤殺了母親。當他重新進入社會,卻發現自己早已是這個世界的敵人和棄兒。阿東和周遭那些角色的設定有趣地成了一個個對照。他自己被診斷為病人,而周遭的人都是正常人,但實際上,只有他一直以來承擔著正常人該做的事,而那些正常人卻把所有義務毫無心理負擔地甩了出去。
常年離家的父親,遠走他鄉的哥哥,和他相比,誰又值得尊敬,誰又令人寒心?但那些人都能在生活里謀得自己的一處角落安歇,只有阿東被正常世界驅逐。而阿東的未婚妻Jenny,一個堅韌又實際的女人,一心盼望著供樓、結婚、生子,但最終卻因為阿東突如其來的變故被卷入了大筆的債務和近乎崩潰的壓力之中。她尋求解脫的方式是和一群遭際類似的人一起遁入宗教,她聲淚俱下,混雜著咒罵和發泄,最終卻還念叨著寬恕,你很難說她真的寬恕了誰。但你也不能批判她的心態,那些重壓的破壞力,如果不從虛幻中汲取力量,或許會無從抵擋。但是和努力重返現實的阿東相比,Jenny寄托于虛幻不算是某種癥狀嗎?還有那個阿東曾經的同事,每天擔心著裁員和業績,終于在某一天從恢弘的寫字樓上一躍而下。他是這個社會依賴的中堅力量,但難道不是又一個病人?還有阿東的鄰居,媽媽帶著兒子在這間逼仄的房子里生活,兒子沒有內地戶口,媽媽沒有香港身份,母親對未來的希冀和對當下的焦慮都變幻成了對孩子的壓力,這個篤信中醫的女人給兒子的頭頂扎了一根銀針,為了讓他能取得好成績,孩子所有的愛好,卻都被剝奪。男孩兒坐在天臺上獨自念叨著,“你要向上流動啊,你要向上流動啊。”那是媽媽對他說的話,像自我欺騙的咒語和滾動播放的夢囈。
每個人都有自己逃避的次元,父親和哥哥選擇扭頭離家,Jenny選擇了在胸前一次次比畫著十字,前同事選擇從高處飛下,媽媽選擇把壓力轉嫁于孩子,相比而言,好像只有阿東愿意承擔所有重壓、責任和義務,別人都在逃離,只有他認命地一頭撞進現實。曾經對于照顧母親如此,如今,從精神病院回歸社會,仍然如此。他想找到一份工作,“像別人一樣擠地鐵擠公車都沒問題啊!”他在電話里喊,但無濟于事,因為他的身份標簽是病人,而其他人的身份標簽是正常人,即便事實上似乎恰巧相反,但人們都更相信標簽。他只能自己緊握希望,最瀕臨崩潰的時候,去超市大口吞下巧克力,分泌那一點點可憐的血清素可以讓自己不至于徹底崩塌,但這又成了精神病的證據,所有正常人用手機圍繞著他,拍下他吞食巧克力的畫面,然后傳到網絡,進行人肉和嘲諷。你看,這些人多么正常。
《一念無明》其實一直涌動著情緒,不安、焦躁、危險、絕望,但它一直都很節制,即便現實愴然,即便際遇冷寒。阿東的回歸社會意外地成為一種介入,一種關照,他自己是個病人,但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