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桑亞西
“骨頭級”的航海家
文|格桑亞西

一
這是怎樣神奇的旅行啊,詭異玄妙,沒完沒了。
人早已死去好幾百年,幾個國家還不停地爭搶干骨頭,讓他下葬多年后還任人擺布,不得安寧。
一次次被挖掘、攤開,在太陽底下晾曬,用細亞麻布重新包裹,裝箱,登船。從歐洲到美洲,再從美洲到歐洲,反復跨洋越海,在深邃的大西洋上來回折騰,海風吹,海浪涌,海鷗唱,濕濕的,腥腥的,咸咸的,也不知道那具高大枯瘦的骸骨,能否經受得住。
但若他真的在天有靈,想必,是喜歡的。
現在,算是塵埃落定了。他終于在一座大教堂里安頓下來,塞維利亞,這里是他最后的歸宿。
疲憊的歸帆靠岸,溯瓜達爾基維爾河而上,搖搖晃晃駛向寧靜的港口。這里不是他的祖國,卻是他功成名就的起點,也是其落帆的終端。
500多年前,他的首航是何等風光,君王祝福,祭師禱告,男女老幼傾城而出,萬人空巷。最后的回歸,卻只有孑然的枯骨。
沒有封土墓丘,沒有幾人合抱的蒼松柏樹,只是在塞維利亞大教堂宏偉的穹頂下專門辟出一個區域,放上厚重的長方形臺基,臺基上四位頭戴王冠、衣飾華美的執杖者抬著一具棺木。
他們是來自西班牙大航海時期的四位最重要的國王,每人手里握一柄旌旗的桿,分別代表著斯蒂利亞、萊昂、阿拉貢和那瓦拉斯達地區。
國王們的頭顱由雪花石膏雕刻而成,身體用青銅鑄就。石質的臉上涂有濃重的宮廷妝,看不出悲喜,凝重的神情類似中國帝王陵寢前守墓的翁仲,又像撲克牌中的老K。
天光透過彩繪玻璃高窗照進來,不是很亮也絕不暗淡,是一種偏淡的酒紅色。在宏大教堂的映襯下,懸空的棺木顯得有些小,和想象中豪華、碩大的形象不同。棺木的色澤沉郁低調,其材質似乎取自陳舊船板,又像埋藏很久的陰沉木。
石臉銅身的國王們抬著棺木是固定不動的,但在視覺上總有些搖晃之感,仿佛還在海上,從未靠岸。海天茫茫,風吹浪涌,船顛簸著,水手們竊竊私語,軍官們局促不安。唯有他,目光始終堅定地望向落日深處,望向朝思暮想的新航路,心無旁騖,一路向西,只為發現彼岸的中國和印度。
這是匠心獨具的設計,依據他的生平事跡演繹,既傳神又寫意,對航海家而言,大概沒有比這更稱心如意的葬式了。
這也是骸骨的搖籃,在模擬的大海母親的懷抱中,偉大的航海家不再是帆船上目光深遠、意志堅定的領袖,不再是追金逐銀的貪婪賭徒、勢利商賈,他變小了,變回透明純凈的赤子,有如他的初生,也有如與他初見時天真喜悅的印第安人。
一切,若只如初見時該有多好。
二
1492年,在支離破碎的歐洲大陸上招搖撞騙十幾年、四處碰壁的意大利熱那亞毛紡織工的兒子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已經42歲了,依照孔子的說法,不惑已過,天命不遠,該當是夢幻褪色,夕陽殘照,歸隱守成的薄暮之年。
偏偏,就在這一年,他時來運轉。
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被他的勇氣和魅力打動。她說服丈夫,下發批文,撥出專款,在公帑不足的窘迫境況下,不惜動用自己的私房錢,全力支持他漂洋過海,探索發現。
這時,距離初次提出申請已經過去整整六年,擱到一般人頭上,怕是早就放棄了。
招兵買馬,緊張籌備,1492年 8月3日,三條百噸小船搭載區區87個亡命水手,破浪乘風,向著未知的大海進發。
風憑西風帶,水擊大西洋。人少得可憐,船寒磣狹小,航海圖不合格,沒有GPS導航,指南針還是中國的舶來品。遇上星月暗淡、大海怒發沖冠,六分儀完全派不上用場,羅盤也只能指引大概的方向。馬可·波羅的游記里記述的究竟是真實還是幻想,沒有人知道。給養更是糟糕,無非是大桶劣質朗姆酒、大塊發霉硬面包、冷硬的咸干肉、鼠咬蟲蛀的臭奶酪。時間長了,不要說葬身魚腹,就是因缺乏新鮮果蔬引發的壞血病,也足夠讓漫長的航行夭折。船上水手的素質更是良莠不齊,許多人根本就是人渣和惡棍。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脹滿人內心的,不是海風,是占有財富和女人的赤裸欲望。
和大一統的東方中國比,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須知早在87年前的大明王朝,永樂三年六月十五日(1405年7月11日),明成祖朱棣特命正使鄭和、副使王景弘出使西洋時的船隊,單是147米長、60米寬的艨艟巨艦就有62艘,更不用說兵士編制近3萬人。旌旗蔽日,猛士如云,真正的耀武揚威。
幸而隔有大半個世紀的時空,兩個西洋也不是一回事,否則在海上迎頭相撞,鋪天蓋地,號令統一的中國聯合艦隊,恐怕當場就把他們嚇得半死,繼而歸降、收編,發他一先鋒、偏將。
果真如此,印第安人將免除一場浩劫,瑪雅文明也不至于消失,我們也不會因為對他們的天文歷法一知半解,以為世界末日要來。
果真如此,煙草不會風靡世界,玉米和馬鈴薯不會傳遍歐亞大陸,地球人口不會呈幾何級數增長,歷史可能會走入另外的岔路,抵達無法預知的角落,我們也許還在穿長袍馬褂,作揖磕頭。
上帝默認了哥倫布的幸運。
三
1492年10月12日,出海已逾70天,就在船員們瀕臨絕望,打算叛亂的緊要關口,海鳥出現,帶綠葉的新鮮樹枝出現,蘆葦出現,繼而大塊陸地出現。
人們歡呼起來,以為到了中國、印度,至少是日本,而事實上,他們到達的不過是巴哈馬群島的圣薩爾瓦多。
哥倫布年輕時不好好讀書,數學和地理尤其沒有學通,到死他都在納悶,為什么總也見不到高高在上的中國皇帝和酷愛舞蹈的印度濕婆。
他完全搞錯了。
就這,也已經是石破天驚之舉。
原來在歐羅巴和亞細亞之間,還橫亙著廣袤的未知大陸。無意間的地理大發現,把人類的認知邊界推到了全新的廣度。
毋庸置疑,有著天壤之別的文明的碰撞,在最初短促且懵懂的驚喜之后,帶給了原住民無窮無盡的災禍。
誠如馬克思所述,大航海的動因是資本原始積累的沖動,是注定要以血與火書寫的狂草。
那是種通行全球的世界語言,不辨膚色,不需翻譯,所有的種族都懂。不管辭藻如何華麗,表達的意思只有一個—弱肉強食;無論舉止怎樣彬彬有禮,行為方式永遠簡單粗暴—發現、征服、奴役、榨取。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荒蕪印第安原住民的玉米田,膏腴西班牙自個兒的橄欖地。順便,他們給新大陸帶去了老鼠,這的確不是有意為之,然而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帶有令歐洲人聞之色變的黑死病毒。
病毒在瑪雅、印加、阿茲特克蔓延,原住民沒有抗體,肆虐的天花病殺死了超過一半的印第安人,幸存者放棄城市,逃入深山,留下嘆為觀止的巨大廢墟。
這是兵不血刃的勝利,歐洲人帶走黃金白銀,留下大規模殺傷性“生物武器”。對當時已經人滿為患的舊大陸來說,他是新天地的開拓者;對新大陸的土著民族來說,他是火星四濺的大災星。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千秋功過,不好評判,看你的立場、觀點、方法,考驗你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總之事實就在那里,顛撲不破。
數百年后,他的后輩們終于不遠萬里,組團來到中國,而我們英明了幾千年的君主,也因為閉目塞聽、智識老舊,終于應對失措。
四
從42歲啟航到55歲去世,他的人生經歷了13年的輝煌,這期間總計四次到達被他視作亞洲的美洲。
1504年11月,他完成最后一次遠航,但因為沒能取得預期效益,船只也損毀嚴重,他被鎖上鐐銬,以戴罪之身黯然回到西班牙,接受審訊。旋即又被釋放,過上了富有的生活,同時忍受著長年漂泊海上患上的風濕和關節炎的折磨。
1506年5月20日,他在西班牙瓦拉多里德市逝世,遺言是:“承萬能主宰的佑助,我在1492年發現印度大陸以及大批島嶼。”
到死,他的地理課依然不及格。
然而,這并不是他旅行的結束。
他先是被葬在瓦拉多里德市的一個修道院里。3年后,遺體被轉移到拉·卡圖加島的一個修道院。1537年,他的兒媳瑪利亞將其亡夫迪亞哥和他的遺骨送往了現今多米尼加共和國的美洲大教堂安放。1795年,西班牙人將其遺骨從大教堂的祭壇中挖出來,運往古巴的首都哈瓦那,一直到1898年西班牙和美國開戰,他的遺體才被運回西班牙,并最終葬于塞維利亞大教堂。
直到現在,時不時就有媒體報道發現了新的證據;國與國也還在爭吵,辯解著他的墓葬的真偽;而專家學者也時時推波助瀾,有說是真身的,有說是他子侄的,總之是反復糾結于塞維利亞大教堂棺木中骨殖的真假。
哥倫布的發現深刻影響了世界格局,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他的一生都充滿著爭議。
哥倫布并未被火化,沒有骨灰,他只能是“骨頭級”的航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