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Tiny
最好的照片
文/圖 | Tiny

在這個時代,拍照跟走路、吃飯一樣稀松平常。那些年每逢重大節日才能去一趟照相館的老皇歷,早就翻過去了。至于那種“漂亮得像明信片”的照片,現在自己也能隨手拍出,做成明信片,寄往天南海北。
照片拍得好是件令人快樂的事情,我這些年也拍了不少好照片。可是你若是說想看我拍得最好的照片,我忽然有點兒難過,因為最好的,大概正是我想拍卻沒能拍下的照片。
一
譬如那年的竹螞蚱。
那時候外公、外婆都健在,一到暑假,外婆家便是我們的天堂。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不必午睡;可以穿著男孩子的衣服漫山遍野去挖野地瓜;可以拿了竹竿去捉知了;再不濟還能在樹下撿拾知了褪下的殼,拿回家給爸爸,換零花錢。這殼叫蟬蛻,在爸爸開的中藥鋪里這味藥價格不菲。跑累了,滿臉滿身的泥土,衣服上還粘著許多來歷不明的草葉和刺兒。這時,趁外婆不在廚房,用葫蘆瓢舀一瓢剛打上來的井水,咕嚕咕嚕灌個飽,再給自己淋個一頭一臉。
我正覺得涼爽無比、暢快異常時,被外婆逮個正著。“你們怎么這么不聽話,這樣是會涼(四川方言,著涼感冒)的,濕氣、寒氣是最不得了的。你們這些小崽崽啊!”外婆揚起笤帚作勢要教訓我們,一群小孩立刻作鳥獸散。我常常跑在最后,眼看外婆要追上來了,心下著急,可是看著她邁著小腳下臺階,又怕她會摔著,不自覺地就慢了下來。外婆捉住我,在我屁股上打了兩下。我作勢要哭,打算扳回一城,外公走過來,輕輕拍拍我的頭,遞給我一只竹篾編的螞蚱。
那是用新片出來的竹篾做的,散發著清新的竹香,其精巧玲瓏,是我不曾見過的。陽光下,它是通透的篾黃色,逼真得似要起飛,我看得出了神,忘了哭,也忘了說謝謝。
我常常憶起那年夏天,那只在陽光里的竹螞蚱,在那個還流行膠卷相機的年代,自然沒有留下照片。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把它拍下來,我一定能更好地描述它的精巧,它無與倫比的靈動。尤其是在外公、外婆離開我們很多年后。
二
譬如那夜的星空。
那年冬天特別冷,但我心里特別暖。如果你愛的人正巧也愛著你,然后他帶你回他爸媽家,你見到了他友善慈愛的父母,還有一眾熱情友好的親人。那么,即使冷得發抖,有那一雙溫暖的手握著你的手,你都會覺得:真好。
他帶你回鄉下老家,去過鄉下特別熱鬧的年。站在海拔3000多米的曠野,感覺自己離天空特別近,風很大,好像要把人吹起來,他抱著你說:“害怕大風把你吹跑了,要抱緊些才好。”
那天的天空真的是穹隆狀的,倒扣下來,天圓地方。夜幕像深青色的法蘭絨,星星如鉆石點綴其上,熠熠生輝。沒有東西把星星固定在“法蘭絨”上,于是我忍不住擔心星星會掉下來,但又很想伸手摘一顆。
我沒有被風吹跑,讓我們走散的是光陰,是不同的理想。后來我看過很多地方的星空,可是常常遺憾,我沒有拍下那些恣意歡笑的日子,那個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夜空。那時候,我沒有單反相機,沒有三腳架,我拍不下那樣的廣袤,也拍不下彼時彼刻的深情。
三
譬如那年的秦嶺。
那年11月,秋高氣爽,從蜀地到北京,要坐兩天的火車。沒人知道我剛剛失戀,那些看起來平靜溫和的笑容背后,是波濤洶涌的悲傷。長一點兒的旅途容易讓人想清楚一些事情,坐火車也許比較適合療傷。
我對面坐著一個溫婉的女子,她假裝隨意地跟我攀談,試著跟我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我一開始故作高冷,怕一不小心就淚流滿面。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事,也不揭穿,只是用聊天兒轉移我的注意力。
“要學會接受失去。有些東西失去了,是因為那原本就不是你的;有的人離開了,也許是因為是時候離開了。在他們都離開之后,要更加善待自己,要更熱愛生活。”她像是在對我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是吧,就像羅曼·羅蘭說的,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說完這句話,我無比震驚地看到她手臂上別的黑紗。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忽然,她指著車窗外說:“快看!”順著她指的方向,秦嶺撲面而來,層林盡染,姹紫嫣紅;樹林的下方,有一灣水,碧藍清冽,薄霧裊裊。火車飛馳,窗外的景致宛如畫卷,綿延不絕,我從未見過如此驚艷的美景。我忍不住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下車后我們各奔東西,散落人海。彼時相遇的我們,失去了愛人或親人,但因為一起目睹了人間美景而變得勇敢。后來去光霧山,去稻城亞丁,去九寨溝,去喀納斯湖,看過很多紅葉,看過很多碧水,可是都不及那一次來得恰到好處。只是,我未曾拍下。
年歲漸長,我走過了很多地方,扛著單反和三腳架,拍過很多照片,也沒有拍下很多照片—我沒有拍天葬,因為敬畏生命;我沒有拍僧侶,因為尊重信仰;我沒有拍乞討的老人,因為難過;我沒有拍母親的白發,因為愧疚;我沒有拍他離開時的背影,因為怕會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