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沒有“敵人”存在,我們甚至無以為據。這話琢磨一下,有點兒道理。金庸寫了一輩子武俠,并不在于告訴你啥是俠義,反倒是論證了“敵人”的重要性。再高強的武功,沒有敵手也是白搭,東方不敗和獨孤求敗就得了“焦慮癥”。馬克思早就看得通透:人的本質力量需要對象化。
當代意大利作家埃科,素以博學名世。他有本閑話偶談的集子,名字就叫《樹敵》。大意很簡單:敵人是我們確立身份的對照參考,只有對陣才能凸顯自身價值。沒有現實敵人,就要制造敵人。用今天的話說,我們需要借敵人來刷“存在感”。換言之,人類的歷史,就是不斷樹敵,不斷斗爭的進程。然而,東方的腦袋似乎不接受這種思路,我們有自己的八字箴言:以和為貴,和而不同。
這是否說明,樹敵思維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已被抹除?顯然不是。即使溫柔敦厚的我們,也同樣有著“假想敵”:如氣候變化、環境污染、經濟下行、恐怖主義等“非人格”威脅。我們常常把敵人形象轉移到“某些自然力量或具有威脅性且必須被戰勝的社會因素上”。樹立尚未解決的“人類共敵”才是描繪“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前提。換言之,大患面前不論小敵,任何矛盾皆可擱置。法西斯主義肆虐時,美蘇意識形態對立就不成問題;極端組織坐大時,貿易摩擦又算得了什么。
埃科用他自帶的“人腦檢索”、令人欽慕的吊書袋才華,寫了一篇西方歷史上如何制造敵人的“文獻綜述”。異教徒、外族人、古怪人、丑陋人原來都是敵人的來源。你會發現,西方的樹敵模式就是簡單、粗暴加直接。什么體味臭、相貌丑、膚色深、行為怪、地位低都成了被敵視的理由。原因只有一點:他們是不同的人,即使他們并沒有實際威脅,也象征了一種“異己的力量”。
如果你讓思想家福柯說道幾句,或許更能搔到癢處。那就是病人、瘋子和犯人最后都被亂燉成一鍋“燴菜”,這份菜品叫做“不正常的人”。西方的樹敵,就是不斷從正常人那里,區分標記不正常的人(有差異的就是敵人,就要接受規訓懲罰)。這里又有個耐人尋味的問題。西方人往往在肉身上丑化敵人,認為敵人是丑陋的妖魔。而你翻翻《莊子》,恰恰相反,中國古人想象的“至人”、“真人”往往形殘神全,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畸形殘疾。
不得不說,在對待敵人的問題上,我們確實比西方深刻、柔性得多。因為中國古人最懂“三”的智慧。有人會納悶,成天聽人念叨中庸之道,哪里冒出了“三”的智慧?因為,沒有三,中庸根本玩不轉,因為兩分的世界,你永遠不可能“持中”。你瞧孔子開口就是“三人行”,老子張嘴就是“三生萬物”,諸葛亮的“隆中企劃書”目標是“三分天下”。因為他們曉得一個道理,沒有第三方,就沒有未來。
細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如果不樹起曹魏大敵,孫權和劉備早就“互掐”內耗了。如果吳、蜀少了一個,也不會有諸葛亮啥事兒了。“以和為貴”是個價值問題,“和而不同”是個策略問題,追求和諧并非不要矛盾。“和而不同”絕不是一團和氣“和稀泥”,而是明確告訴你:我們有矛盾,有不同,但我們還是要合作。因為我們有更強的“敵人”。在這點上,中國思維與西方完全不同,它是一種生存的藝術,目的是內斂的自我發展。早在先秦,中國人就習得了“樹敵”的哲學,概括而言就是: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主要和次要之分,現階段和中長期之別。什么“遠交近攻”、“假道伐虢”、“合縱連橫”,通通都是利用敵人謀得發展的“經典案例”。沒有敵人,你得首當其沖,沒有緩沖,你哪來中庸?
([意]翁貝托·埃科著,李婧敬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