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甜菜湯，廢墟里的信仰

卜天依

相異的色彩，相同的親切

第一次站在波蘭的大地上，是在長途列車上經歷了整宿顛簸之后。

此前對華沙的印象，腦海里烙下的似乎只有二戰的炮火與殘酷的集中營，幾次設想過它的殘垣斷壁與灰暗無光，卻未料它竟如此簡潔純粹而又纖塵不染。正如我沒有想到，來這里胡亂點下的第一餐，只是一份毫不起眼的甜菜湯（Zapiecek）。

甜菜湯之于華沙，不亞于全聚德之于北京，無論是否趕上飯點，紅菜湯店里總是一座難尋。一個找不到空位而只好擠到我這桌的藍眼睛老外，終于成了這趟旅行中第一個與我聊天的人。

候餐的時候，他用純熟的英語一本正經地向我推薦：“如果我是你，會把另一種也點來嘗嘗，畢竟甜菜湯見證了波蘭的歷史。”

甜菜湯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紅湯，一種是白湯，區別無非在于甜菜的種類：前者使用的甜菜攪碎烹飪后細滑如絲綢，深紅色的汁液散發著清香的甘甜；而后者的甜菜說穿了是一種形似油菜的作物，青白分明，煮熟后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潤口甜意，遠不及紅湯那般來勢洶洶。

但無論哪種顏色，甜菜湯始終是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最溫和的食物，就像這里的人一樣。習慣了高冷的北歐人，波蘭人的親切就顯得分外珍貴。

席間，不大的圓桌上，他那邊是一盤紅湯，我這端是一盤白湯，中間用一份別致的立式菜單完美隔開。

“我叫Asztrik，是華沙大學的學生。今天沒課，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做你的免費導游。”說完，他友好地沖我笑笑。

若食物也有性格，那這必是一盤堅強的甜菜湯

誠然，單從外觀來看，即使那一盤深紅的湯汁上點綴了幾絲香蔥和歐芹的翠綠，在美食遍地的東歐也算不上多么出眾。不過Asztrik不這么認為。

他說甜菜湯雖然歷史悠久，但之所以能成為如今波蘭人餐桌上必備的菜肴，追究起來，還要從二戰說起。那時德軍的敵機攜著刺耳的轟鳴隔三岔五地掠過城市上空，將整個波蘭化為廢墟與灰燼。農田荒廢凋敝，唯有甜菜最易存活，幾滴雨水、一縷清風便能茁壯成長。

“那時候祖奶奶一家人都躲在地下室，每天只能吃上一頓最簡單的、除了鹽和水什么都沒有的甜菜湯。”

就這樣他們熬過了最后那個漫長的冬季，迎來了1945年波蘭的全境解放。

享用完午餐我們邊走邊聊，因為不趕時間，索性走走停停，一路上嘗試了不少咖啡館。奇怪的是，咖啡館的甜品菜單里竟也出現了甜菜湯的大名。Asztrik神秘一笑，故弄玄虛地說此湯非彼湯。果不其然，打發均勻的淡奶油如一簇白云飄在深紅的湯底上，中心插了一小片翠綠欲滴的薄荷葉，煞是好看。而用長柄勺輕輕翻動湯底，則會發現暗藏的玄機——竟然有包裹著巧克力和奶酪的炸糕浸在里面，一口咬下，融化的餡料以舒適的溫度熨燙著唇齒，帶給人難以言表的滿足感。

“戰后重建何等困難，可只要有一份甜菜湯，就仿佛有無盡的力量可以走下去。”講到動情處，這個藍眼睛的青年眼眶微紅。

正是秉持這種堅強樂觀的心態，才有今天我置身的這座素雅整潔的城市。此處的人民就像那些生命力旺盛的甜菜，兀自迎霜而立，從不氣餒地堅信著終有一日雪融春來。

放低姿態，才能貼近大地

那天的最后一站是參觀華沙大學，一圈走下來，天已經半黑。Asztrick邀請我去學生宿舍共進晚餐。宿舍是開放式套間，推門而入的時候，大家正在廚房忙著準備晚餐。他將我簡單介紹給余下三人，一個男生特意跑去儲物室取來燭臺和彩色香蠟，慶祝客人來訪。

“晚上吃烤豬扒、奶油焗蘑菇和甜菜湯，甜點是剛烤的香草布丁。”他的另一個室友將烤盤推進電烤爐，熱情地對我說。

又是甜菜湯。我和Asztrick相視一笑，他一副“瞧我說什么來著”的表情。

飯后大家聊了會兒各國的風土人情，這才散去。Asztrick將我帶到學校圖書館，說是要推薦給我幾本好看的波蘭文學書籍，可一到那里，我卻迷上了烹飪書。除去收獲了甜菜湯的制作方法，還對當地的飲食文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甜菜、香蔥、歐芹、鹽、白胡椒粉、一撮兒百里香或者迷迭香的碎末，也可以添一勺雞湯作為底料。不僅食材樸實無華，烹飪的炊具更是隨手可得，只需一個加熱牛奶的長柄鍋。

后來在送我回賓館的路上，閑聊間才偶然得知，今晚下廚的那個男生家中竟然經營著當地著名的連鎖服裝品牌，十足的富二代。

“一點都不像。”我吃了一驚。

他不以為然 ：“當年戰事何等慘烈。活著的人，都是幸運的人。”

一路我都在揣摩著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或許真的只有心懷感恩，才能放低姿態，貼近大地吧。

淡然處之，這或許才是甜菜湯的終極秘密

離開波蘭后，我照著料理書也沒能做出當初的味道，即使是同樣深紅的湯底，融入唇齒的一刻還是莫名地少了什么。

再次嘗到正宗的甜菜湯，已是很久后在巴塞羅那市郊的一家波蘭餐館。老板是個嫁到當地多年的波蘭主婦，膝下兒女成雙，眼角的皺紋里蓄滿了平淡的幸福。

“為什么你做得這么美味，我卻做不出來？”

“可能是因為我用的是波蘭運來的甜菜吧。”她沖我微笑。

我想這并非真正的答案。走時她送我兩顆新鮮的甜菜，毫不吝嗇地告訴我烹飪技巧。可饒是如此，出鍋后的味道依然差強人意。隔了一周，我再次上門討教。

她思索良久，終于對我說，甜菜湯還有一味更重要的配方，那便是烹煮的時候心懷平靜，不摻一絲雜念。

這倒頗有些看潮起潮落，觀云卷云舒的意味。不完全靜下心，就永遠煮不出最好的甜菜湯，其精髓就在于淡泊寧靜。

雖然始終沒有做出那么棒的甜菜湯，但我大概已經知曉了它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