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底思美人

顧素玄

秦淮河中燈影璀璨，倒映出一番傳奇的繁華。自小長在秦淮岸邊的李香君低身倚欄，靜靜凝視這熟悉的波光，水榭歌樓之上人語喧囂，唯有她含眉垂首，仿佛沉入另一個世間。

她向來淡泊安靜，哪怕已是秦淮數一數二的歌伎，在客人面前撫琴唱曲依然有一絲羞怯的內斂。她唱曲極好，除了歌喉如天籟，更難得的是面容上表現的微妙情緒，唱著“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就真的成了杜麗娘，兼容了大家閨秀的典雅與青春少女的熱烈。

李香君溫柔嫻靜的閨秀風范大概與她的身世相關。她父親原是明朝東林黨系的一位武官，家中還有兩位兄長，八歲之前的香君是在閨閣之中被呵護大的。可惜東林黨人被奸人所害，香君一家也未能幸免。家道敗落后，小小年紀的她漂泊異鄉，最終被鴇母李貞麗收養，有了新的名字與新的棲身之所。

她也算幸運，雖是流落風塵，但李貞麗仗義風雅，待她極好，且結交的多是文人雅士、忠耿仕臣，她在應付人情往來之外無須花費太多心力。

轉眼便至二八芳齡，秦淮一日途經許多風流名士，香君唯獨看上了那個叫侯方域的公子。她知道他是戶部尚書之子，家中祖輩皆是東林黨人，無論德行還是才華都讓香君心動。她的果決在愛情上初露端倪，沒有試探揣測，亦不仗名聲擺架子，與侯方域互通心腸后便決定將自己托付于這個人。

匆忙得有些癡傻，但何嘗不是一番孤勇。久處歡場，她卻有處世自若的俠氣，不問前因后果，至少此刻相對從容。

梳攏儀式辦得熱鬧，請來各方名流大擺筵席。侯方域贈她一把精美宮扇，月白絹面、象牙扇骨，細密鏤花是不露痕跡的雅致，系著的琥珀扇墜更是侯家祖傳。意比千金，這樣的定情之物深得她心，她知這份真情是賭贏了。

誰料突生變故。原以為此前梳攏儀式借來的銀錢是好友楊龍友雪中送炭，卻沒想到竟是阮大鋮托楊龍友之名而贈，目的是拉攏侯方域。阮大鋮的名字香君再熟悉不過了，此人為官蠅營狗茍，人品低劣，依附的是迫害忠臣的首腦魏忠賢。

得知銀錢出自阮大鋮之手，香君恨不得立刻變賣家產把所欠人情還得一干二凈。她望向侯方域，卻從他的神情里發現了一絲猶疑。素來冷靜自持的她忍不住生出怒氣，拔下發釵，脫去新衣，狠狠地扔在侯方域的腳邊。她想將他罵醒，希望所愛的男子能有頂天立地、不媚權勢的骨氣，她真怕他一身清名就這樣淪落泥沼。

所幸侯方域聽了她的話，兩人想盡辦法湊足銀錢，送還了阮大鋮。

香君自認問心無愧，卻不知小人心窄，最會記恨。在阮大鋮眼中，還錢之舉就是不識抬舉。他找到機會迫害侯方域，無奈之下，侯方域只得離別香君投靠守關將領史可法。香君也覺不舍，在愛情面前，她不過是一個溫柔女兒。可她明白，如今已是亂世，留住性命尚有無限希望。闊別是艱難的，卻也迫不得已。

侯方域走了，可香君的苦難才剛剛到來。阮大鋮慫恿朝前紅人田仰來娶香君做妾，嗩吶聲聲中花轎已抬至樓下。香君嚴詞相拒，她有自己的原則，此生已托侯方域，定不會再嫁旁人。田仰心有不甘，再次逼迫，香君無法，一頭撞向曾無數次依憑的欄桿。

鮮血淋漓，眼看惹出禍來，看熱鬧的人都悻悻散去，留下香君坐臥原地。血從額角順著青絲垂落，滴濺在隨身攜帶的扇面上，染紅了雪白。楊龍友知道這柄扇子對香君很重要，便幫她在扇面上就著鮮血點出了枝枝桃花。

嫣然桃花，似乎是最為輕賤妖嬈的花了，人人皆以為李香君出身風塵，堪與桃花配，就連舍身撞欄可能也只是他們眼中威脅田仰的手段。可那一撞，有誰知道她確是抱了必死之心呢？用生命去殉她可尊可貴的愛情，她未覺不值。

然而，她并非是輕賤性命的女子，時時將自裁作為保全自我的手段。阮大鋮一計未成又生一計，他借著圣諭將香君招入宮中為歌伎。宮規森嚴，無從違逆，這一次香君沒有以死相抗。因為宮中再難，也是她一個人的難，她不能放棄她珍視的情意，卻可以背負屬于自己的所有苦楚。

或許正是因為身在宮闕，對于家國興亡，她比任何人看得都真切。大明江山終被清軍的鐵騎攻破，山河繚亂，四處硝煙，香君隨宮人們一道逃亡。在國土傾覆面前，她仿佛把那個為愛堅守的自己放下了，一心掛念這朝代更迭。以至于在蘇州偶遇侯方域時，她耿耿于懷的，不是與情郎多年未逢，而是侯方域已經成為清廷的文臣。

她是亂世的美人，與故國山河相比，愛情便顯得脆弱微渺。

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借道士之口開悟香君：“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它不斷么”，她恍然大悟，選擇脫離愛情的夢境，進山修道，這大抵是她能選擇的最好結局了。她與侯方域始終各有所念，她看得清楚，這份愛，難的不是真情，而是人生的一番抉擇。美人不朽，從來不是靠一份愛情。也正因如此，扇底那沾染鮮血的瀲滟桃花才別有一種凜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