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在伊寧市喀贊其的巷子深處,有許多小小的門面。隨便走進一家,就能看到簡陋的店面里,一個手藝人安詳地坐在里面,敲敲打打,縫縫補補。他們工作時總是不緊不慢,對要完成的活計,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好”。每一雙鞋子,每一個馬鞍,每一只鐵皮桶,每一座馕坑……它們不僅僅是等待銷售的商品,還是每一個手藝人的臉面,或者說,是他們用幾十年時光雕琢出來的作品。
手藝人,這個在越來越快的世界里仍然存在的詞匯,說出來,就含有一種浪漫氣質,令人動容。也難怪走進喀贊其,總能讓人感覺到時光悠遠。這些巷子深處的手藝人,用不變的生活節奏、自古如此的對待手藝的態度,鎖住了奔忙的時間。
做皮鞋的手藝人
喀贊其自古就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其(音),維吾爾語,多指擅長某一技藝的匠人或藝人。從前,在工業發展還未席卷整個世界的時候,喀贊其里生活著制作皮革的昆其,釘馬掌的塔克其,打馕坑的托諾其,制作鐵皮桶的切克來其,制作陶瓷的塔瓦克其,制作花帽的朵普其,種菜的擴克其和制鼓的納格爾其。
隨著生活節奏漸快,標準化生產的商品充斥了店鋪街頭,手藝人慢悠悠打造出來的商品成本過高,無疑不具價格優勢,故而漸少為人問津。從前繁榮的“其”文化也逐漸在喀贊其里凋零。不過,雖然手藝人在現代社會里已屬鳳毛麟角,但在喀贊其里仍然能不時瞥到時光的余影。

就像那一日,我走著走著,就走進了斯木拉音和阿不都沙拉木的鞋店。
店面沒有任何標識,一間不大的土坯房,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大敞著,掛著紫紅色的紗簾。斯木拉音和阿不都沙拉木兩人一前一后,坐在店里各自忙碌。店里面擺著做好的皮鞋和需要上底的鞋面。小錘輕敲,剪子“嚓嚓”有聲。
斯木拉音就是鞋店的招牌。
能說一口流利漢語的阿不都沙拉木說,只要走進喀贊其,問“斯木拉音的鞋店在哪?”沒有人不知道。這家鞋店在伊犁街的一個拐角處,已經開了30年。
相比較表達,斯木拉音更擅長做鞋。他坐在店門口,小心細致地剪裁鞋底樣子,打磨皮革邊緣。關于小店的歷史,都由小他8歲的阿不都沙拉木告訴我。
阿不都沙拉木12歲時被父母們送到店里學做鞋手藝。“家里窮,父母想,我學門手藝,就不會成為混混了,日后還會有口飯吃。”阿不都沙拉木說,他跟一位老手藝人學藝三年,學成后,就以做鞋為生。他跟斯木拉音也已經搭檔做鞋20年了。
做鞋,是一門耗時間、需要坐得住的手藝。這是阿不都沙拉木做鞋20年的感悟。
如今,他和斯木拉音一個做鞋幫,一個做鞋底,從早上北京時間9點半到店里,到晚上11點離開,平均算下來,一天一人能完成一雙具有民族風味的手工皮鞋。“全手工的,底子、幫子,都是手工敲出來、縫出來的。”阿不都沙拉木笑著說,“如果有人有需求,也能訂做,想要什么款式,什么顏色,用什么樣的鞋底,我們都能滿足。”
“只是,”阿不都沙拉木環顧一下這間再不能更熟悉的小店,惆悵地說,“現在材料費貴,房子租金高,一雙手工皮鞋的價格也就比較高。很多人都接受不了,不買。這樣,繼續做鞋的手藝人自然也少了。我們店,也指不定哪天就倒閉了。”
他繼續用小錘子敲打鞋底上的小釘子,神色認真:“那樣我會非常難過,好不容易三年才學成手藝,又做了這么多年。”
他繼而道:“我要是做出一雙新鞋子,別人穿上舒服,我會比他更高興。”當然了,每一雙鞋子,都是他耗費心神的作品。
馕坑后的艾則拜提
伊犁街18號,是艾則拜提的家。從他家的門前過,就能聞到一股潮濕泥土的氣息。探身朝門里張望,狹長的院子里,擺著兩溜新鮮的馕坑。紅色的坑身潮潤。
艾則拜提正坐在院子一側的涼棚內休息,衣襟、褲腿上,都是緋色的泥土印記。他今年56歲,已經做了35年的馕坑。兄長是他的師父和搭檔。從他黝黑的臉孔和粗糙的手上就能看出,打馕坑是一項下苦力的活計。每年從2月份開始,天氣好的時候,艾則拜提就開始與哥哥在塑料帳篷里一起打馕坑。等到冬天過去,打馕坑的活計就轉到了院子里,直做到深秋天氣轉冷。“打馕坑的日子得依據天氣來,因為打好的馕坑需要依靠太陽曬干。”艾則拜提說。
打馕坑有很多步驟。打馕坑的土,是從潘津鄉煤礦后面的山上買來的紅土。這種土粘性好,不易皴裂。 然后和泥巴,將撣好的山羊毛鋪灑進泥巴里,增加馕坑的牢固性。接著把揉弄好的泥巴放到木板上塑成一條條長方形,弄上5、6條,將它們圍起來,一個馕坑才算做好。
艾則拜提指指院子里那些敞著大口的馕坑說:“到明天,就已經曬了四天了。曬好了,再在上面圍個口,8個新馕坑就出來了。”
他坐在涼棚里算,前天賣了一個馕坑,昨天也賣了一個,今天沒有生意。“一個月賣馕坑賺的錢阿朗阿朗(馬馬虎虎)夠一家四口人開銷。”他笑道,“沒有剩余的。”

一座座手打的馕坑里,日后會飛出一個個金黃噴香的馕。而每一個馕坑后,或許就是一個人與馕坑共度幾十年光陰的故事。
吐爾汗的鐵皮加工店
要是放在過去,吐爾汗·吐爾遜應該被稱之為切克來其——做鐵皮桶的人。但現在,不好以此命名。現代人生活中的鐵質用品更多了,除了做鐵皮桶外,吐爾汗還做鐵皮盆、鐵皮鏟、鐵皮漏斗、鐵皮壺等等家庭用具。我問他,應該怎么稱呼這家小店呢?他的兒子泰來提想了想,說,應該叫鐵皮加工店。
吐爾汗·吐爾遜與鐵皮加工結緣,是在近50年前。
其時,他15歲,向漢人街的一位老師傅學習做鐵皮用品的手藝。老師傅年逾六旬,看上去和藹可親。他教導吐爾汗·吐爾遜,既然是門手藝,就要學好、做好。
吐爾汗從做鉚釘、墊片開始學起,三年學成。1971年,他通過接受再教育,進入伊犁第二毛紡廠工作。“在毛紡廠我也沒有荒廢手藝,給毛紡廠做鐵皮大煙囪之類的鐵皮制品。”吐爾汗·吐爾遜說。他在20年前開了鐵皮加工店,日常由徒弟們打理。他在下班后和休息日,就到店里忙碌活計。他的兒子泰來提也時常在周末和寒暑假到店里幫忙:“爸爸工作太忙,我在15歲的時候,就會做鐵皮用品了。”
3年前,60歲的吐爾汗·吐爾遜從毛紡廠退休,正式經營起了自己的鐵皮加工店。每天早晨,這位目光炯炯的老人在北京時間10點鐘到達位于前進街上的店面,將里外收拾一番,然后開始做別人訂做的用品:“當天要是沒有訂做,我就自己做一些最常用得著的鐵皮用具。”到下午七點半,他便收拾收拾,下班回家。
“我喜歡做這些,一天不做就不舒服。做出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我的寶貝。”他指著不大的店面里,到處擺置的銀光閃閃的鐵皮用品,解釋退休后選擇繼續開鐵皮加工店的原因。
只是,店里一直都是老人家一個人。泰來提有了其他的工作,店里也沒有再招徒弟。“倒是有想學的,但我不能招了。我現在年齡大了,店能開到哪一天,說不好。招一個徒弟,三年才能學出師,要是中途我有個啥事情店開不了了,不是耽誤人家的時間了嗎?”

作為一個手藝人,除了要對自己的手藝負責外,也要對徒弟的手藝負責。不然日后說起,人們會說:“這是哪個師父帶出來的徒弟啊?”言語里都是對師父的輕慢與指責。
馬鞍店里的鎮店之寶
阿布都吉力的馬鞍店也位于前進街上。我抬腳走進一個高高的門檻,就能看到一間還算寬敞的土坯房里,擺置著許多半成品馬鞍。阿布都吉力坐在一個柜臺后面,靦腆地笑著:“我的漢語說不好。”
因此,我們只能做非常簡單的溝通。但就是在這樣簡單的對話里,也讓我感受到了一個手藝人對家傳手藝的珍視。
阿布都吉力位于前進街上的馬鞍店開了12年了。事實上,他們家祖輩都是做馬鞍的手藝人。他的手里有一套鐵打的圖章,由他的父親傳給他。“這套圖章有130年了,是我們馬鞍店的招牌。”他拿圖章給我看,“現在就算有人出3萬塊錢來買我這套圖章,我也不會賣。它是我們店的招牌。等我老了,也不賣,我要把它送給我最好的兄弟。”
我用手托過這套圖章,能感受到手心一沉——非常重。這套圖章會印在做好的馬鞍上,同時,還會在馬鞍上印上阿布都吉力的名字。“以前印爸爸的名字,爸爸去世了,現在印我的。”他笑著說。對于一個手藝人來說,他的名字,就是品牌。

阿布都吉力的店里現在一共有三個人,一對兄弟倆和他。他在大約四五年前,在伊寧市人民醫院附近租下一個店面。他負責在那里賣馬鞍,兄弟倆負責在前進街的店里做馬鞍。“一個月,我們能做120個左右的馬鞍。”阿布都吉力說,“賣馬鞍的生意挺好,伊犁各個縣里的人都會來我們這買馬鞍。哈薩克斯坦那邊的人也來買。他們兩個月來一次,每次來,都到我們店里拿五六十個馬鞍。”
他是我見到的手藝人里,對從事手藝活這個行當,最充滿信心的一位。這種信心,在當下也顯得脆弱。畢竟,馬作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正在漸行漸遠,對馬鞍的需要也會越來越少。
不過,縱使時代如何改變,多少行當在時代中淹沒,永不過時的,大約會是手藝人對待手藝的那份認真,和那份驕傲的心氣兒——對要完成的活計,永遠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