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民

憶赤亭往昔
漢武帝為了獲取西域的汗血寶馬,打開西域通道,開通絲綢之路,從此西方的寶馬、美玉、香料等珍品經西域運到了中原,運到了長安;中原的絲綢、瓷器、手工藝品經西域運到了地中海,運到了歐洲,從此西域這片土地就成了東西方物資交流、文化交融的一片熱土。
唐代絲綢之路得到了空前發展,西部的疆域不僅包括了現在的新疆,且直達里海之濱。龜茲城、輪臺城、北庭城等這些耳熟能詳的古城成了節制西域的重要中樞,處在吐魯番鄯善縣境內的赤亭因而成了通往廣大西域的重要關口和扼守從伊州進入西州的主要門戶。
說到赤亭,恐怕讓人最先想起來的是唐代邊塞詩人岑參詩作《送李副事赴磧西官軍》中的著名詩句:
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臺月。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
功名袛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岑參《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中還寫道:
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
有時無行人,沙石亂飛揚。
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旁。
地上多髑髏,皆是古戰場。
由此可見,赤亭位于沙漠口岸,常年多風,氣候炎熱干燥,是著名的古戰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今昔赤亭遺址
那么岑參筆下的赤亭在現在的什么地方?又是怎樣一種風貌?
唐代在赤亭即設有鎮,還設有守足。《新唐書·兵志》卷50稱:“唐初,兵之戍邊者,大曰軍,小曰守足、曰城、曰鎮,而總之者曰道”。赤亭遺址,據考證現位于鄯善縣東31公里的七克臺鎮政府東南大約12公里,距312國道約3公里處。
遺址坐落在沉積砂巖的丘陵東端,雄踞于丘陵至高點上,站在遺址至高點上放眼遠望,北面是高聳入云的天山雪峰,東面是一望無垠的戈壁,南面是延綿起伏的沙漠,西面是狀如陣列的座座沙丘。低頭俯視,北面地勢平坦,田野廣袤,現為鄯善縣七克臺鎮南湖鄉農民的葡萄種植地,土地肥沃,葡萄香甜醇美;在約500米處的臺地上有古軍營的殘垣,殘垣的四周古樹環繞,臨近沙丘腳有一汪清泉,四季不枯,水質甘甜,是這里的唯一人畜水源;東面有一大片洼地,野草茂盛,蘆葦叢叢;南面3公里處有一煤礦,每天拉煤車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臨近山腳是古墓群遺址;西面是從遠處一直延伸過來的沙丘,臨近山腳有幾座葡萄晾房和一座羊圈及小房舍。從遺址殘留地基觀察,遺址主體建筑坐南向北,平面呈長方形,東西長約28米,寬約5~6米,東西各有殘墻高約2.5~3米,厚1.3米,南墻有一直徑1米的空洞,墻體為土坯壘砌。
赤亭距天山腳直線距離大約30公里,這里原來有大片的草灘,野草茂盛,又有一眼天然清泉,且常年不干,是理想的天山牧民的冬牧場,因此這里每年山里的牧民都要把大量的羊群趕到這里來放牧過冬。后來和牧民們聊天,知道了原來在天山北坡木壘的地界有一片屬于鄯善牧民的牧場,每年夏天他們把羊群趕到那里,在那里放牧,快入冬時他們又把羊群趕回這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也許延續了有上千年。

作為攝影愛好者,因為這里除了有赤亭古城外,還有起伏的沙丘,有戈壁、沙灘、草場,還有一群群在這里過冬的羊群,所以從2008年起,我每年冬天都要到這里來拍攝創作,這里已經是我名副其實的攝影基地了。可是隨著這里耕地的一年一年增加,草場一年一年的退化,泉水一年一年的逐漸枯竭,導致這里過冬的羊群一年少于一年,甚至在2012年前后,這里的一大群駱駝也消失了。
偶遇老羊倌
今年冬天,我和往年一樣掐著山里的羊群下山的時間如期來到這里,可是來了幾次都沒有發現羊群,也沒有看到冬窩子里隨著日出日落而升起的炊煙,讓我很郁悶,也很傷感。
一次周末休息,實在無聊,看天氣不錯,帶上相機開車又來這里,想碰碰運氣看還有沒有羊群。
習慣性地爬上赤亭遺址的沙丘頂,放眼西望,落日在大漠盡頭緩緩西沉,強烈的光線將戈壁、沙丘、草灘涂染得金光耀眼,當我正被眼前的大漠落日美景陶醉之時,突然看到幾輛拉煤的車從煤礦向西徐徐前行,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給寂寥的大漠增添了雄渾壯美的氣象。
正在這時,遠處大漠的邊緣揚起了一股煙塵,仔細一看,竟是羊群向這里移動,我激動不已,趕緊拿出相機,等待著最美時刻的到來。羊群越來越近,揚塵越來越濃,整個天空、地面在落日逆光的照耀下仿佛燃燒了起來,我不停地按動著相機的快門,生怕這難得的瞬間從我的相機前消失。
不一會工夫,羊群來到了沙丘腳下的羊圈,爭搶著啃食著食槽里的草料,這時我才發現那個羊群里的羊倌還是我前幾年結識的那個老羊倌。
老羊倌似乎也認出了我,激動地用他那帶著濃重新疆口音的語調給我打著招呼:“朋友好!來了?”我也很激動地學著用這種語調向他招呼著 “朋友好!朋友好!”
他一邊招呼著我,一邊從羊圈里放出小羊,這時我才回過神來,看見有好幾十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蹦出圈門,“咩咩”地叫著尋找著自己的媽媽,那些大羊也叫著尋找自己的孩子,整個羊舍周圍叫聲一片,叫聲響徹大漠,原本寂靜的大漠沸騰了。雖然以前在這里也經常碰到這樣的場景,可每一次出現這樣的場景我都會為之感動,都像第一次見到一樣,有時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流淚,這感受,恐怕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體會。

老羊倌忙活了一陣子,把羊群安排停當后,招呼我進了他那低矮的小屋。小屋大概有六七平方米,屋子中間有一個小鐵爐子,靠著后墻是睡人的炕,小鐵爐的煙筒直接和炕相連,火燒著了炕也就熱了。屋門口放著幾桶桶裝水,靠西墻有一個鐵床,上面放著一些日用品和吃的,屋頂吊著一個燈炮,是用蓄電池作電源點亮的,整個屋子漆黑、昏暗、零亂。
老羊倌今年已經65歲了,是個維吾爾族老漢,家在鄯善連木沁漢墩鄉,能聽懂和說一些簡單的漢語,因此我和他能簡單交流。
聊天中得知,他已經在這里放了快20年的羊了,他是被當地的羊老板雇來放羊的(也就是在赤亭和天山北木壘地界都有草場的當地村民),一個月給2000元錢,前幾年和老伴一起放羊,因為現在羊少了,老板只能給他一個人開工資了,所以現在就一個人放羊。我問為什么現在羊少了呢?他說:因為現在山里頭好多地方也禁牧了,這里的草場也越來越少了,無法養活更多的羊了。他還說,他現在年齡也大了,放不動了,也不想放了。沒有老伴陪著一個人很辛苦,也很無聊寂寞,放羊回來后吃不到一口熱乎飯,幾乎天天在吃開水泡馕,有個頭疼腦熱也沒有人照顧,還得堅持著出去放羊,幸好自己身體還好,一年病不了一兩次,不然早就堅持不了了。
我他問有幾個兒女?他說,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8個孫子,最大的孫子12歲,最小的2歲了,都在漢墩種葡萄。他一個人沒有事的時候很想孫子。他說,他已經給老板說了,他今年不想放羊了,讓老板找替他的人,老板回話說,現在放羊的人不好找,年紀大的都不想出去,年紀輕的又都不想放羊。老板讓他再堅持一年,說如果能找上人明年就替他,如果找不上就把剩下的羊賣了,收攤子算了。他說,他答應老板了,再堅持一年。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們走出了小屋,兩人不約而同地走上了沙丘頂,走到了赤亭遺址的殘墻邊,兩個人默默無語,都仰望著浩瀚的夜空。
此時,星空璀璨,夜風徐徐。我不知道老人這時在想什么。
是想遠方的老伴和兒孫嗎?還是在憧憬著一年后不放羊在家和家人生活的情景呢?或是他什么都沒有想,只是數著天上的星星呢?我不知道。
一會兒,老人也沒有和我打招呼,一個人默默地回到了他的小屋,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看到了小屋頂的煙筒里冒起了淡淡的煙火。
山丘頂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索性坐在了遺址的殘墻上,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靜靜地想著。此時我仿佛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鐺鐺駝鈴聲,幽靜空靈,穿透了整個夜空。不一會又聽到了沙丘周圍響起的遠古戰場隆隆的馬蹄奔跑聲、鏘鏘的兵器撞擊聲和陣陣的士兵殺喊聲,震耳欲聾,響徹整個大漠。突然一切又安靜下來了,我又看到了老羊倌趕著他的羊群,徐徐從這里向天山而去,揚起的風塵在大漠之上緊跟羊群,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進山的山口里。
古絲綢之路的駝鈴聲已經消逝,古戰場的硝煙已經散去,千年的遺址依然屹立在這里,明 年我還能看到老羊倌和他的羊群嗎?
再見了,老羊倌,再見了,赤亭下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