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艷
94歲的馮端院士和90歲的夫人陳廉方攜手相伴62年,唯一不變的,是二人牽手微笑的溫暖,是詩歌傳情的浪漫。
一個理科生的浪漫
1954年秋天,南京大學物理系組織游棲霞山,大家在棲霞寺里喝茶。坐了一會兒,馮端約陳廉方出去走走。棲霞山滿山紅葉,陳廉方想要采一片鮮艷的,無奈夠不著,馮端便縱身一跳,摘下了一片紅葉。兩人在山中隨意漫步,走到一個池塘邊,陳廉方看到水中的枯荷梗上棲息著一只翠鳥。兩人悄悄地走近幾步,想要再仔細看看,誰知翠鳥十分警覺,藍光一閃展翅飛走了,只留下一抹絢麗的倩影。“棲霞紅葉艷,清溪翠鳥鳴。”馮端把那只藍色的翠鳥當成兩人愛情的吉祥物,在往后的歲月中,這只翠鳥在書信和詩句中不斷被提及。愛情歷久彌新,60多年后,為了紀念鉆石婚,兩人合寫了一首《鉆石頌》,其中就有“秋賞紅葉漫棲霞,翠鳥驚艷荷枝頭”。
相戀第一年的冬天,南京格外寒冷,氣溫創下了最低紀錄,滴水成冰。陳廉方到馮端的單身宿舍去看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他提出來,“去玄武湖玩玩吧。”那天下了大雪,玄武湖上也結了厚厚的冰,白茫茫一片。兩人便在玄武湖旁的櫻洲長廊上聊天、休憩。冬游玄武湖不久,馮端就寫出了“休云后湖三尺雪,深情能融百丈冰”(后湖即玄武湖)的詩句,戀人間熾熱的感情噴薄而出。
結婚后,每逢重要的節日,馮端都要寫詩慶賀。一年的夏天,陳廉方帶兩個女兒到北京小住。馮端和二女兒留在南京,白天二女兒到工廠上班,只有馮端一人在家,不免感到寂寞,因而用文言文翻譯了許多西詩。因為工作的需要,馮端出國訪問,為了表達對妻子的相思之情而寫出的詩句就更多了。一次在美國訪問期間,思鄉情濃,便寫下了“異域風雨夜,客枕相思涌。遂令閨中婦,潛入游子夢”。1978年,陳廉方被查出罹患癌癥,因為發現得早,手術做得很成功,故化險為夷。為此,馮端大喜過望,詩興大發,竟吟詩10首以賀。
62年里,文學造詣頗高的馮端給太太寫下了不計其數的情詩,陳廉方則用一只大紅色的小皮箱,完好地保存了先生的所有作品。
馮端深厚的文學功底源自他家庭氛圍的影響。馮端的父親馮祖培是一位文人,詩、詞、書法都很好。在上個世紀之初,他像多半舊文人一樣,不贊成五四新文化運動,但又無力阻擋時代潮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將自己的愛好強加給孩子。父親生前從未教過馮端詩詞,甚至沒有談過詩詞,教馮端讀詩的反而是母親。母親目不識丁,但記性好。小時候,馮端就坐在母親的旁邊,母親常常喃喃自語地背誦一些唐詩,聽多了,馮端也就會背了。不過,母親是安徽人,背誦唐詩時用的是方言。上小學的第一天,老師讓學生自我介紹,表演節目,馮端就背了一首唐詩。“他在蘇州讀的小學,學校的師生多半是蘇州人,聽完后,大家面面相覷,都聽不懂。”陳廉方說。
時常想起第一次約會
已經94歲高齡的馮端院士,身體有很多毛病。早晨吃第一口飯的時候,就要吃降血糖的藥,然后是保健品。馮先生聽力下降,每天都要佩戴助聽器,下樓要坐輪椅。陳廉方說:“他白天要人陪著他,我就等他睡覺后,給他清理助聽器,清洗假牙,藥要每星期配一次,并提前配好,省得服用的時候手忙腳亂。”天氣太冷,兩人已經很少下樓活動了,等天氣暖和了,陳廉方打算陪馮端到南大鼓樓的校園里轉轉,帶點報紙和書,在校園里曬曬太陽。
一起走過了62年的歲月,陳廉方回憶兩個人第一次正式相識,還是在1953年的秋天。當時,南京大學物理系舉辦文娛活動。陳廉方的高中同學王業寧,也是南大物理系的老師,把她也帶到了活動的現場,并介紹與馮端認識。當天的活動,有人唱歌,有人跳舞,馮端在打橋牌,王業寧就把陳廉方帶到牌桌前,搬了一張椅子放到馮端旁邊,讓她看他們打牌。“其實那次見面,是業寧想要撮合我和馮端特意安排的。”陳廉方說,“趁著馮端起身打招呼的時候,業寧轉身走掉了,我就坐在馮端身邊聽他叫牌。”
其實,兩年前兩人就曾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全國高等院校進行院系調整,南大物理系和金陵大學物理系要合并,兩校的青年教師便組織了一次聯誼活動。“那天正巧,我去看望王業寧,她就拉著我去參加了聯誼會。解放后,穿長袍的男士不多,那天,馮端身穿一件深色長袍,戴著一副眼鏡,溫文爾雅,與眾不同,他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僅此而已。”陳廉方說。
相識后,馮端邀請陳廉方到他小粉橋的單身宿舍去玩。為此,馮端請人事先代為整理了房間,還特意買了一包水果糖。“沒有益放糖果的碟子,馮先生就把糖果倒在了桌子上,還為我泡了一杯茶,不過因為水不熱,一直到我走茶葉都沒泡開。”提起那次的見面,陳廉方記憶深刻。她還記得用來泡茶的玻璃杯,看起來好像是一只磨砂玻璃杯,后來去宿舍的次數多了才了解到,原來馮端只有一只杯子,刷牙、喝水、待客全用它,而上面的磨砂只不過是牙膏漬。
1955年,馮端與陳廉方締結良緣。
陳廉方為馮端購買羊毛衫褲、棉衣、皮外套,還買了火爐御寒。同宿舍的同事就開玩笑說:“陳廉方來了以后,馮端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兩個人的婚禮也特別簡單,沒有什么特別的儀式,就擺了兩桌酒席,一桌請了南大物理系的同事朋友,另一桌請了南京市三女中語文組的同事朋友。陳廉方說:“我們家到現在,對于一般的習俗也并不是那么看重,3個女兒結婚都沒辦婚禮,我們說不要男方的彩禮,全是旅行結婚。”
他就是我的鉆石
自上個世紀50年代相識以來,兩個人的愛情歷經歲月和風雨,一路走了過來,靠的正是彼此的攙扶與陪伴。
1957年,全國范圍內開展“反右”運動,當時在南京市第三女子中學任教的陳廉方,因為心理的恐懼和身體的孱弱,嚴重失眠以致精神瀕臨崩潰。馮端在校系里頗受器重,陳廉方害怕影響他的前途而不敢告訴他,自己便主動要求離職養病。
從教師崗位下來后,陳廉方覺得自己應該為馮端做點事,她首先挑起了全家7口人的生活重擔。3年困難時期,物質匱乏,買糧食需要糧票,買布需要布票。為了給一家7口人做飯,陳廉方天不亮就要起來,去新街口、丁家橋買菜。接著,陳廉方開始為丈夫做筆頭工作。60年代,馮端著《金屬物理》時,便為他謄稿畫圖。那個年代,沒有電腦,只能憑手寫筆繪,馮端論著嚴謹,往往數易其稿,陳廉方也就一遍一遍地謄抄。至于代寫通知、回執等無關緊要的信件,更是不在話下。
“文革”時,馮端被下放到溧陽農場,住在農民的蠶房里,中午吃飯則要步行到老河口,往返一個小時。有口難辯的冤屈讓馮端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他曾策劃在這一小時里到樹林中上吊自殺。“他后來告訴我說:‘你已失去了工作,沒有了收入,如果我不在了,一家老小如何活命?想到了我和3個女兒,他才放棄了自殺的念頭。”陳廉方說。
不過,苦難還沒有結束。1971年的“一號命令”,要求知識分子參加拉練,一個月時間走1000里地。那時候馮先生已經年近半百,在拉練隊伍里是年紀最大的。臨走的時候,陳廉方給他買了一雙新解放鞋和一卷膠布,并叮囑他穿鞋前要在腳上貼上膠布。一個月的拉練,別人常常被磨起泡,馮端的腳上卻一點都沒有磨起泡來。
之后的歲月里,馮端也想要給陳廉方補上一枚鉆石戒指,但被她拒絕了:
“他本人在我眼中就像鉆石一樣閃亮,我哪里還需要其他的鉆石。”
(摘自《現代快報》) (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