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豆蔻守孤城

薏苡薇

作者有話說：有人外表似花朵，內心堅硬如殼；也有人外表是仙人掌，心中卻花團錦簇。每個女孩兒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美好，遺憾的是，人們習慣了以貌取人，致使無數珍珠蒙塵。幸好這個故事里的林豆蔻很幸運，遇到了照亮她的那一束陽光。希望故事外的我們，無論境遇如何，都不要停止讓自己變得更好，獨自一人也可以光芒萬丈。

在她心中，有一個最明亮最英俊的少年，全世界無可匹敵。

1

沈涅是個英俊又獨特的男生，表情里百分之七十和“笑”字有關，時常騎著自行車疾馳在校道上，渾身散發出閃耀又悅目的光芒。

女生都喜歡這樣健康明朗、令人過目難忘的少年，只要有他出現的場所，她們的目光總會多停留幾秒，還會不由自主地臉紅。

雖然沈涅并沒有因此而自鳴得意，但有一天，碰到了對自己的外表視若無睹的女孩子時，他心里還是有一點不爽的。

新開張的自助餐廳里，他盯著鄰桌的女生足足看了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她三次端著盤子去取食物，來來回回地從他面前經過，卻連一絲余光都沒有分給他！

這個個子差不多有一米七高、身形偏胖的女生，絲毫感受不到沈涅的惱怒，她只是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食物，火龍果、蘑菇腸、炒飯、鴨肉卷……在全部解決完之后，她終于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

“嘖嘖……九歲就能一口氣吃下十個烤紅薯的林豆蔻，還是這么能吃啊，自助餐廳都要被她吃垮了。”沈涅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她，在他的記憶里，除了食量大到恐怖外，林豆蔻還有一個很神奇的技能。

目光在滿桌的食物上掃了一圈，他用筷子夾起一只雞腿朝她扔過去，大喊道：“快接住！”

眾目睽睽之下，林豆蔻條件反射性地頭一伸，準確無誤地張嘴咬住了那個飛向自己的不明物體！

這場景實在太滑稽，沈涅忍不住抱著肚子狂笑起來：“哈哈！林豆蔻，果然是你！你還記得我吧？”接著，他走到她面前，露出一種“你敢說不記得，后果很嚴重”的威脅表情。

林豆蔻囧囧地咬著雞腿，臉色漲得通紅，不敢不點頭。

就算她記不得他的長相了，但始終無法忘記，這些年里，把她當成寵物狗、故意丟食物讓她張嘴接住的人，只有沈涅。

除此之外，在太陽毒辣的體育課上，躲在她的影子里乘涼，在大掃除時跑去打架，把自己的任務都丟給她完成，吃不完的剩飯也全都倒給他……關于沈涅的這些“劣跡”，簡直不勝枚舉。

林豆蔻沒好氣地用手揉一揉泛疼的太陽穴，因為感冒，她才來這家五折酬賓的自助餐廳，想要用食物來擊敗病毒，現在沒有精力應付他，只祈禱他不要再給自己帶來麻煩。

但事與愿違。

2

“你吃得可真多。”

沈涅對她說了這句話后，接了個電話，然后他用一種很理所當然的霸道口吻說：“朋友約了我去打球，這些我都不吃了，餐廳規定，剩下食物超過100克都要罰款，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幫我吃完唄，反正你這么能吃。”

“反正”這兩個字，讓林豆蔻的臉瞬間垮了。大家都習慣了用既定印象去判定別人的需求，從來不會在意對方內心的真實感受。

她的父母認為，反正女兒這么能吃，身體肯定很好，所以根本沒注意到她已經病了整整三天。

她的同學們都認為，這個長得高高大大、五官平淡無奇的女生，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不僅不會像對待別的女生那樣，熱心地幫忙擰瓶蓋、提重物了，甚至還會把屬于男生的重活也分配給她。

最夸張的是，有一次語文課，老師講到用花朵來形容女生，居然有人起哄了一句“林豆蔻才不是花朵，她是仙人掌！”大家都哄堂大笑起來。

多刺的仙人掌與嬌嫩的鮮花，它們之間的差距像隔著一個銀河系，她和那些被溫柔對待的女孩子之間的距離差不多也是這樣的。

看著沈涅那張英俊到好像是畫報明星一樣的面孔，林豆蔻在這一瞬間莫名產生了一種自我嫌惡感。

“我已經飽了，吃不下去了，你自己想辦法吧。”她堅定地說出自己的拒絕。

然而沈涅看都沒看她一眼，拿起她的手機撥通了自己的號碼，一個字都沒再說就大踏步離開了。

浪費食物是可恥的，林豆蔻吸了吸鼻子，忍住感冒帶來的難受，認命地努力解決沈涅留下來的食物。

在吃到最后一口時，一直被強行壓抑的惡心感再也忍不住了，肚子里翻滾著的東西朝喉嚨涌出，她匍匐下身體，那些惡心的嘔吐物全都落在了干凈的木地板上。

有穿著員工制服的男生連忙過來，輕拍著她的背，并且給她倒了一杯水。

遇到了溫暖的人啊，林豆蔻小口小口地喝著水，帶著愧疚之情望著男生清理地板，那人比她要大幾歲的樣子，有挺拔的身形，清俊的面容，胸牌上寫著“鐘敘”兩個字。

發現林豆蔻在打量自己后，他低頭向她微笑，然后驚詫地問：“你是不是發燒了？”

關切的口吻，貼在她滾燙額頭上的手，讓林豆蔻在這一刻忽然感覺到陣陣鼻酸眼熱。

感冒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不知道，剛剛沈涅即使跟她離得那么近都毫無所察，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卻一眼就看出了。

“我送你去醫院吧，別擔心。”鐘敘傾了傾身，伸手探向她肩膀的場景，像是隔著一層迷霧，他的聲音也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虛幻。

意識混沌的林豆蔻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

3

那天晚上，鐘敘在醫院里陪她打完了四瓶點滴，并且確認她完全無事才放心離開。

食量驚人的林豆蔻吃東西吃到吐，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生背著送到醫院打針，接受來自異性的善意，對于習慣表現得堅強的她而言，也是第一次。

早上去學校的路上，林豆蔻繞了一點路，特意從那家自助餐廳門口經過，讓她失望的是，餐廳還沒到營業時間。

總要跟人家道謝的吧，中餐時間，她給自己找了借口，再一次踏進了那家新開不久的自助餐廳。開業酬賓的活動已經結束，之前的價格，現在已經變成了兩倍。

林豆蔻的家境并不富裕，花這么多錢吃一頓飯是件太過奢侈的事情，然而她的愧疚心在見到鐘敘時，立即被拋諸腦后。

穿著白襯衫和黑色西裝馬甲的男生，玉樹臨風地站在人群中，仿佛會發光一樣，吸引了林豆蔻全部的注意力。

盡管知道他沒有看見自己，她仍然將背挺得筆直，努力想表現出端莊的儀態來，拿了一點水果，幾個糯米飯團后，她在離鐘敘不遠的餐桌坐了下來。

不久后，鐘敘微笑著過來打招呼：“是你啊，身體還感覺不舒服嗎？”看見她盤子里的食物，他有點吃驚地說，“你的胃口真的好小，只吃這么一點能飽嗎？我記得我上高中時，經常還沒放學就好餓了。女孩子果然跟我們不一樣啊。”

“胃口小”三個字讓林豆蔻感覺到一陣心虛，被當成女孩子溫柔對待，讓她臉上浮起不自然的紅暈。

在連續去了自助餐廳一個星期后，林豆蔻跟鐘敘成為了朋友。她一踏進餐廳，他會第一個迎上來，微笑著問好。

偶爾他也會過來她的餐桌跟她聊幾句天，她知道了這家餐廳是鐘敘姑媽開的，而他在附近的大學念一年級，酒店管理專業，空閑時間來兼職，正好學有所用。

當著鐘敘的面，林豆蔻極力表現得淑女，很斯文地小口吃東西，笑不露齒，在價錢昂貴的自助餐廳，她每次只吃不到平時食量五分之一的食物。

女孩的小心思，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就變得纖細而敏感，她只想讓自己以光鮮美好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不僅拼命掩藏自己的食量，因為他，林豆蔻連性格似乎都轉變了，偷偷關注一些好看的微博街拍圖，學習怎么搭配衣服，買了顏色粉嫩的唇膏和裙子。

冬天的風景無比蕭瑟，林豆蔻的心里卻開著漫山遍野的鮮花，如果沒有沈涅這個討厭鬼頻繁出現，她會更快樂。

沈涅跟她的學校只隔了五分鐘的路程，每天下午他都會過來找人打籃球，他好像有很多好朋友，僅僅是林豆蔻班上，跟他一起打球的男生就有四個。

打球就算了，可每次都霸道地把自己的外套、書包、手機都往她這里塞，算怎么回事兒啊，雖然林豆蔻解釋了，她跟沈涅是老同學，但仍然免不了遭受其他女生的嫉妒。

與此同時，她還有一個更大的煩惱——積攢的零花錢都用完了，她好像不夠錢再去自助餐廳吃飯了。

4

南方小城進入冬天后總是陰冷潮濕的，雨水順著葉脈流下，發出滴滴答答連綿不絕的聲響。

解決了兩份泡面的林豆蔻坐在快餐店里，看著窗外濕漉漉的世界，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突然停下來一個，男生戴上剛買的小丑面具，猛然跳到林豆蔻面前，隔著一層玻璃對著她張牙舞爪。

這——簡直是天降煞神呀，林豆蔻嚇得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去。

沈涅摘下面具跑進來，被她受驚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心理承受能力還有待加強哦，下次我換個更嚇人的面具來給你看。”

真是無聊又幼稚，林豆蔻暗暗翻了個白眼。

幸好要等的人來了，林豆蔻不用再搭理他，她從書包里掏出自己的iPad給男生，然后接過他遞來的錢。本來是次很順利的交易，偏偏那個男生多嘴說了一句：“哎，聽說你賣平板是要換錢去自助餐廳吃飯，其實，吃快餐也很好啊。”

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憐憫的語氣，好像在說，沒有錢就不要去那么貴的地方吃飯。

林豆蔻尷尬地瞪圓眼睛，這人怎么這么多管閑事啊？！

“那家餐廳廚師的手藝很一般啊，而且價格又貴，生意還不怎么樣。林豆蔻，你腦子進水了啊，居然為了去那里吃飯‘變賣家產？”男生走后，沈涅立即哇咧出聲。

被說中了心事，她羞惱地起身想離開，沒想到撞上了正好端著一大盆變質的剩菜剩湯經過的服務員。

服務員猝不及防，滿滿一盆散發著難聞氣味的泔水全都潑在了她身上，她的頭發、衣服頓時全遭了殃。

真是……每次一碰到沈涅就沒好事！在周圍所有人吃驚又忍笑的目光中，頭發上還掛著幾根芹菜葉的林豆蔻臉都要綠了。

不顧連聲道歉的服務員，她只想快點消失，然而才跑到門口，她突然停下腳步，像鴕鳥一樣將頭深深低下。

不到十米的距離，衣冠楚楚的鐘敘正朝這里走來，只需要幾秒的時間，他會走過來，會見到滿身臟污不堪、無處可躲的林豆蔻。

啊，她忽然好想一頭撞死。

沈涅在這時候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嚷：“你跑什么啊，先用紙巾擦擦頭發，別感冒了，外面還下著雨呢。”

林豆蔻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她目光懇切地看著沈涅，明知道他可能不會答應，但她還是強忍著難堪，說：“你可以幫我嗎？我……不想被看到這個樣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綠燈亮了，鐘敘抬腳走向了這邊。沈涅那雙狹長的眼睛望過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鐘敘，仿佛明白了什么。

林豆蔻原本以為，沈涅會讓她躲到他身后去，然而，就在鐘敘即將推門進來時，他忽然間伸手，毫不嫌臟地緊地抱住了她，替她遮擋住了鐘敘的視線。

漫天風雨在這一刻，仿佛都停止了。

5

林豆蔻的秘密就這樣輕易被沈涅洞悉了。

那個擁抱之后不久的某個下午，沈涅照常來林豆蔻學校打球，球賽結束后，他跑來找她要自己的外套和手機。

林豆蔻一抬頭，看見因為出汗頭發在冒著騰騰熱氣的男生，她腦海中無法自控地想起了那個擁抱。

氣氛本來已經很尷尬，沈涅還“哪壺不開提哪壺”，聒噪地碎碎念起來：“鐘敘到底有什么好的啊，論長相，他還不如我，而且勝負欲超強……”

“關你什么事啊。”對于沈涅污蔑鐘敘的話，林豆蔻沒好氣，在她心中，鐘敘溫柔又紳士，可是比他好千百倍的存在。

沈涅像是被氣到了，很大聲地“喂”了一聲：“怎么不關我的事呢，他可……他可是我哥呢！”

林豆蔻頓時瞠目結舌，一個像火張揚，一個似水溫潤，長相輪廓不同，而且都不同姓，怎么看都不像是兄弟倆啊。

天色暗淡，早早亮起的路燈照出她一臉的不相信。沈涅用不屑的聲音說：“他是我表哥啦，他兼職的那家餐廳是他姑媽開的，他姑媽就是我小姨，我知道他的家庭住址、手機號碼……所有的個人信息，怎樣，你想知道嗎？”

到底想不想？

知道他所有的社交賬號，他的日常，每天跟他聊幾句天，甚至還可以在天氣好的日子里約他出來一起騎自行車。

林豆蔻從未有過如此渴望去靠近一個人的愿望，近一點，再近一點，哪怕被他多看一眼，跟他多說一句話，都是幸福的。

她望向沈涅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難以啟齒的哀求，她甚至說出了“求你”這樣的話。

“你……真是沒救了……”像是嫌燈光刺眼，沈涅抬起一只手遮在額頭上，很無奈地說，“好啦，好啦，我答應你。”

她心里剛剛涌起一點感激，沈涅忽然靠過來，靠得極近，整張臉在林豆蔻眼里猛然放大：“作為回報，有機會你要跟我表演用嘴接東西的技能哦！嗯……表演十次好了！”

這個沈涅……完全沒有正經的時候嘛！

林豆蔻翻個白眼，拔足狂奔而去。

第二天，沈涅給她發短信：“好像我哥的QQ不輕易添加好友，他要是沒加你，你就再等等。”

然而林豆蔻此時沒有心思去回復，因為，鐘敘就在她身邊。

吃了一點蔬菜沙拉后，在離開的時候，她被鐘敘叫住了：“我要回學校，正好跟你順路，一起走吧。”

能夠跟鐘敘在自助餐廳以外的地方相處，本來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林豆蔻卻笑不出來。

天知道，每次在餐廳吃完之后，她都會匆匆趕去其他地方再大吃一頓，不然就會餓得胃痛，現在跟鐘敘一起回學校，她哪里還有機會溜去填飽肚子。

因為焦慮，一路上林豆蔻顯得心不在焉，鐘敘很紳士地讓她走在馬路內側，還不時講一些有趣的事情給她聽，甚至，他還侃侃談起了自己的夢想——能夠得到姑媽的信任，獨立經營一家餐廳。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男孩橫沖直撞了過來，大概是剛學騎車不久，方向沒把握好，筆直地朝她撞了過來，還好有鐘敘及時拉開了她，并且還緊張地詢問她有沒有被嚇到。

林豆蔻的心跳得很快，像被電擊一樣。

那天中午，鐘敘一直把她送進了學校，因為是她的朋友，門衛叔叔順利放行了。很快就到上課時間，她沒有時間再去買吃的，餓到胃部一陣陣痙攣。她臉色灰暗地趴在課桌上，只能告訴自己：為了跟鐘敘多一點接觸的機會，這些痛都是值得的。

一連兩個星期，每天中午鐘敘都會送她回學校。他們之間好像更熟稔了，以至于鐘敘說出“你能幫我把自助餐廳的宣傳單分發給你同學嗎”時，對著那雙溫柔而專注看著自己的眼眸，她沒能拒絕。

從他們認識到現在，她始終不能拒絕跟他有關的任何事情。

很快，學校的同學開始頻繁收到自助餐廳的傳單，上體育課或者去做課間操時，被莫名其妙地塞在桌子里，甚至在上廁所時，隔板上的空隙里，突然丟進了傳單。

“什么啊，學校不是禁止任何商家進來推銷，傳單到底是誰發的？”大家都不堪其擾，故意將傳單隨地亂丟。

正是學校申辦全市環境衛生示范學校的關鍵時期，那些花花綠綠的傳單被檢查小組看到了，贏得示范學校的機會泡了湯。

一次課間時，偷偷地抱著一摞傳單往同學桌洞里塞的林豆蔻，被臉色鐵青的校領導抓了個正著。

6

蓄意違反校規、破壞環境，為了以儆效尤，林豆蔻被罰手寫一千字的檢討書，以及在把校園里所有的傳單清除干凈。

可能這輩子最丟人的時刻就是現在了，頂著大家異樣的目光，她餓著肚子，逐個教室翻找垃圾桶，然后挑揀出里面的傳單，還要忍受各種閑言碎語。

“聽說她為了去那個餐廳吃飯，把自己的平板電腦都賣了。發傳單也是給餐廳兼職嗎？如果沒錢，就不該去那么貴的地方吃飯嘛。”

“可能是為了那個叫鐘敘的男生吧，我好幾次看到他們一起來學校。”

“像林豆蔻這種看起來特別man的女生，如果不主動討好別人，怎么會有男生搭理她。”

大家雖然沒什么惡意，但這些話還是很過分，終于有人聽不下去了，制止道：“算了，也沒給我們帶來什么困擾，別這樣針對她。”

背對著人群，林豆蔻抓著一沓臟兮兮的紙走出了教室，每走一步，胃部都會傳來更尖銳的痛楚，她幾乎要直不起腰來，自尊不允許她在此刻倒下去。

費勁走了很遠后，有人推著山地車從校門口的方向朝這邊走來，那人開始還笑著對林豆蔻揮手，看清了她臉上的表情后，他轟地摔開自行車，及時跑過來扶住了林豆蔻。

因為疼痛，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滾落，臉色煞白，從半合的眼眸里望出去，是一張布滿焦急之色的英俊面孔。

似曾相識的場景，卻不是她第一次遇到的那個人，那個她曾經以為，是全世界唯一給予她溫暖的人。

醫院的檢查結果出來——輕微胃潰瘍，醫生解釋說是經常性挨餓導致的，得住院調養，于是林豆蔻的爸媽也被叫來了。

她媽媽盯著醫生，好像對方在說什么天方夜譚般的話：“不可能，她每餐的食量可是有兩三個人吃的那么多，怎么會挨餓？”

“就是因為這樣，稍微少吃一點，就很容易餓，我看你的情況，應該是最近三餐都沒怎么吃吧。”醫生嘆了口氣。

林豆蔻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頭垂了下去，早晚餐時間，同學們都出去吃飯了，是發傳單的大好時機，她根本沒時間，也沒有錢再去吃東西。

“我給你的零花錢呢，你沒吃飯嗎？怎么會餓到胃潰瘍？”媽媽氣得用手指向她，如果不是因為沈涅也在，當場就要開罵。

媽媽去交住院費后，一直沉默的沈涅終于開口了，他用憤怒到顫抖的聲音說道：“林豆蔻，你這個笨蛋！”

林豆蔻不說話，她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盯著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鐘敘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因為他跟姑媽保證過，如果自助餐廳的營業額達到一個數目，就可以獨立經營，你知不知道，他根本不喜歡你，你竟然為了他，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沈涅越說越憤怒，幾乎是大吼出聲。

她全部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

在鐘敘第一次送她去學校時，她就知道了。因為擔心她會找不到出校門的路，林豆蔻進了教室后，又不放心地追出去，可是她看到了什么呢。

沈涅從背包里掏出一大把宣傳單，一張張地放在車棚里的自行車上。他還笑容燦爛地跟路過的女生搭訕，明明是不認識的人，他卻能用那么自然的語氣稱贊對方漂亮，然后互相留了手機號。

沈涅發給她的，鐘敘的QQ號，她也試圖添加過，每次在添加請求里寫上了自己姓名，都毫無回應，然而有一次，她隨手用朋友的號碼去加，鐘敘竟然同意了。

那時她就明白了，鐘敘根本不想回應她的心意，只是單純利用她而已！

即使如此，她仍然無法阻止自己沉溺在他的笑容里，那是她生命中得到的少之又少的溫柔。

哪個女生的青春里，沒有出現過這么一個人呢，明明知道對方很危險，并不值得自己花費心思，卻還是，沒辦法清醒過來。

林豆蔻用手捂住眼睛，眼淚染濕她的手指。

短短半個月，她好像瘦了很多，躺在病床上的模樣仿佛一只脆弱的布偶娃娃。沈涅看著看著，忽然背過身去，紅了眼眶。

7

林豆蔻出院那天，爸媽都要上班，只叮囑她自己打車回家。她走出醫院時，見到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沈涅：“我特意來接你的哦，夠不夠義氣，有沒有很感動。”

“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明知道不屬于自己該關心的范圍，她還是多嘴問了一句。

“哦，跟人打了一架，沒打贏。”他說得若無其事。

“你……”林豆蔻狐疑地看著他，然后驚叫起來，“不會是找鐘敘打架了吧？你怎么能這樣啊！”

“你這是什么語氣，替他打抱不平是嗎？傷得重的可是我！是非不分！”他憤然地轉身就走，看上去骨氣錚錚的，走了幾步，又臭著一張臉回來，從她手里接過重重的行李袋，“走啦！送你回去！”

好像是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她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想笑，很多以前都快要被忘記的回憶又浮現在腦海中。

知道她食量大，怕她挨餓，于是每天都帶一個超級大的便當盒，吃幾口就把剩下的飯菜都給她。

大掃除時，聽到有同學嘲笑她的食量，擼起袖子就去跟人打架了，最后被老師罰站，害得她不得不替他完成勞動任務。

明明有時候會幫她出頭，但自己又總是愛欺負她，可能是因為她長得比其他女生要高壯一些吧。

于是，本來就因為自己外表而自卑不已的林豆蔻，少女心嚴重受傷，對于沈涅只剩下了排斥。

“走不走，我扛著這么多東西累得慌。”幾步外，沈涅將行李袋馱在背上，像是背著一個孩子的滑稽姿勢。

林豆蔻回過神，看著路人忍笑的目光，實在很想捂住臉走遠點，假裝不認識這個人。

那一天，沈涅不僅送她回了家，還把自己做滿筆記的教材都留下了：“以前上課沒寫筆記，也能考進全班前十名，現在寫了，下次考試一定能成為第一名，我啊，真是百年難得的天才。”

對于這種白日夢一樣的狂妄話語，林豆蔻根本不想回應。

重回學校上課之后，她不再去外面吃飯，因為沈涅特意趕過來，他帶了兩個巨大的便當盒，菜色也非常豐富，林豆蔻懷疑這兩個便當盒都能裝下滿漢全席了。

白吃人家的便當，怎么都不好意思吧，林豆蔻第一個念頭是拒絕，但沈涅兇光的表情讓她把所有的話都吞了下去。

吃就吃吧，反正也就一兩次，他總不可能每天給她送飯吧。沒想到的是，整整一個月，只要是上學日，沈涅每天都會送便當過來！

“要不我給你錢吧。”對于便當盒里的美食已經無法抗拒的林豆蔻，忍不住這樣建議道。

沈涅聞言瞪了她一眼，本來想說什么，話到嘴邊變成了：“這個周末我們騎自行車出去玩吧。天氣這么好，胖豆，你該減減肥了。”

可不是，最近天天吃得這么豐盛，林豆蔻又胖了好幾斤。可是，“胖豆”又是什么鬼稱呼，每次跟沈涅對話時，她都好想翻白眼。

被沈涅填補得滿滿的生活中，好像再也沒有了鐘敘的蹤影，甚至，她連想起他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

周末騎自行車的地方是大義山公園，這一天天氣好，騎車的人也格外多。他們到的時候，公園的租車處只剩下一輛前后式雙人自行車，兩人別無選擇。

沈涅看著高高大大，只騎了幾米遠，他就開始大喘氣，嚷著林豆蔻太胖了，他根本騎不動。

林豆蔻差點吐血，只好自己換到前面去，角色倒置后，自行車終于以瀟灑的姿態迎風而去。

“我真的是太聰明了，不然累成這樣的人就是我了。”在她揮汗如雨地蹬車時，坐在后面的沈涅同情地這樣說，他兩腿伸直，壓根就沒放在側踏上。

世界上實在沒有比沈涅更讓人氣得牙癢癢的男生了，因為脫力，林豆蔻癱坐在涼亭的臺階上休息，看著沈涅健步如飛地跑去買飲料，她無比悲憤地想。

涼亭里坐著一群人，一個男生用溫潤中帶點調侃的聲音跟人說：“我認識一個食量大得像豬的女孩子，第一次在餐廳吃飯時，她吃了超級多，還吐了，我擔心是食物中毒，會影響餐廳的生意，還耽誤了好多時間送她去醫院。”

這個聲音是林豆蔻無論如何都不會聽錯的，林豆蔻回頭，看到了鐘敘的背影，她默默坐著，沒有出聲，也沒有感覺憤怒，只是失望而已。

她對鐘敘的好感產生于對于美好的虛幻遐想。

而現在，這個遐想破滅了，她竟然覺得慶幸。

8

元旦節的前一天，沈涅邀請了一大群朋友聚餐，林豆蔻也在其中。

“啊，這就是你那個食量很大的朋友是不是，哎呀，有她一個人在，我們一桌人都不用吃了啦。”上菜時，有人笑嘻嘻地指著她說。

林豆蔻的筷子才剛伸出去，聞言立即難堪地縮了回來，明明這樣的話聽到無數次了，她仍然因丟臉而心碎一地。

沈涅回頭撞見她難過的臉，突然一下，他瞳孔收縮，心跟著一緊，猛地一拍桌子，跳起來就要跟對方打架。

十年過去了，他好像還跟七歲時那樣，無論自己怎么惡作劇，就是看不得別人欺負她，不然一定失去理智。

好好一場聚會，最后鬧得不歡而散。

“對不起。”林豆蔻小聲又沮喪地說，街上人潮擁擠，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即將跨年的興奮，店鋪門口擺著的圣誕樹上亮著彩燈。

“笨蛋，不關你的事，他們啊，就是嫉妒你，男生居然還沒有女生能吃，還好意思說出來，不過也太不給面子了，好歹是我生日呢。”沈涅撇撇嘴，踢開腳邊的小石子。

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林豆蔻在心里“啊”了一聲，她什么都沒準備。

人群不知怎么躁動起來，齊齊往一個地方涌去。她伸頭張望，原來是不遠處的廣場要開始跨年倒計時，她看看手機，還有十分鐘。

“你在這等我一下。”她丟下這句話，飛快地轉身跑遠了，氣喘吁吁地再回來時，懷里抱著一個小蛋糕。

倒計時剛好到最后十秒，在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林豆蔻嘻嘻笑地咧開嘴，大聲說了句“生日快樂！”

因為身上沒帶多少錢，那個蛋糕真的太小了，以至于沈涅簡直難以相信，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小的蛋糕，他露出有點嫌棄的表情接過來：“看在你一片誠意的分上，勉強收下了。”

“明年給你買個超級大的。”林豆蔻保證道，已經在心里盤算著如何存錢，她抬起臉，看見對面的沈涅，周身被燈光籠罩，好像長著絨毛的小動物，讓她有一瞬生出想伸手去碰的念頭。

“沈涅，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吧？”她輕聲問。

他抱著那個只有巴掌大的蛋糕，大口大口吃得非常歡快，頭都沒抬一下，廣場開始放煙火，發出震天聲響，他仍然不聞不問地低頭狂吃。

對于這種吃貨精神，林豆蔻表示嘆服。

次日是元旦節，林豆蔻收到了很多朋友的群發祝福，她想了想，只單獨給沈涅發了一條：“元旦快樂。”

放下手機后三秒鐘，她忍不住又拿起來，看沈涅有沒有回復，這種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那天沈涅一直沒有給她回信息，元旦假后馬上就是期末考試。林豆蔻一直兵荒馬亂地忙到了放寒假，可以松口氣的第一時間她才意識到，沈涅好像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好幾天了。

她試著給他打電話，馬上被掛斷了，過一會兒，她拿著刀削蘋果時，他主動打過來，第一句話就是：“林豆蔻，我馬上要去國外了，等著我給你炫耀異國風光啊。”

他語氣淡定，既認真，又好像在懶洋洋地開玩笑。

林豆蔻沒有笑，右手輕微抖了一下，刀尖扎入食指里，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9

沈涅離開兩個月后，新學期的學習任務好像更重了，距離高考還剩下一年半。漫長又孤單的日子里，再沒有人中午給林豆蔻送便當，沒有人下午騎著山地車過來打球，一股腦地把自己的隨身物品都塞給他。

有一天走在路上，林豆蔻意外遇到了鐘敘，他仍然是過去那斯文沉穩的模樣，叫出她的名字時，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仿佛絲毫不記得自己曾經對她做過多么殘忍的事情。

這樣的場景，在林豆蔻的設想里，自己應該昂首挺胸地跟他說話，以證明自己再也不受他影響了才對，但她仍然落荒而逃了。

不是因為緊張，不是因為還在意，而是看著他的臉時，她頓時驚覺，沈涅和鐘敘果然是有血緣關系的，在鐘敘的臉上，她竟然看到了沈涅的影子。

回到家之后，她給沈涅的QQ留言，說起今天的遭遇，末了，猶豫著問了一句：“都開學這么久了，你……不會是打算以后在國外念書了吧？”

沈涅正坐在瑞典的一個湖畔，閑閑地吹著晚風，湖水中，不時閃過飛鳥的投影，夕陽映著水光粼粼……這座城市美得一切靜好。

他隨手拍下湖水與鳥群，遙遠國度的美好風景，一下子填充在林豆蔻的手機里，她仿佛能聽到那邊的風聲，想象沈涅高高瘦瘦的背影被夕陽無限延長。

“真好。”

林豆蔻眼睛亮亮的，羨慕也高興，能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很遠的世界。

晚上坐在書桌前做題時，綿密的春雨滴落屋檐，春雷陣陣，轟然撞擊耳膜……她打開窗戶，聽見一片熱熱鬧鬧的聲響，是春天來了。

她還記得，元旦倒計時的那一天，在擁擠的人群中，林豆蔻險些被人推倒，是沈涅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當時她心跳如雷，恰如此刻的風雨聲，想著如果他也有和她一樣的緊張，那就太好了。

她知道沈涅現在在干什么，知道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就像是曾經被鐘敘利用一樣，只要他不坦白，她就不會主動說破。

怎么會不知道呢，新學期開學時，沈涅推說有點事，暫時還不能回來上學，擔心他不能正常返校報到的她，特意跑到他學校去，想跟他的老師說明情況。

然而，老師用驚訝的語氣說道：“你還不知道嗎？上學期沈涅就被檢查出患有先天遺傳性耳聾，現在病發了，他休學去國外做手術，聽說治不好了，只能植入人工耳蝸。”

林豆蔻當時的心情，用“天打五雷轟”來形容也絕對不為過。

那些被忽略掉的細節，瞬間涌入腦海，自助餐廳第一次重逢時，她拒絕了他的要求，他根本就沒聽見。

在他吃蛋糕時，煙花聲轟隆，他也聽不到。

還有她問他會不會一直陪在她身邊，他看起來毫無反應。

那么早之前，他就開始病發了，她卻毫無所察。

林豆蔻幾乎是手腳發軟地離開了沈涅的學校，外面的陽光那么大，仍然屬于冬天的寒意刺入骨髓中，當著街上那么多人，她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

那么好看的沈涅，那么溫暖的沈涅，即使是他再惡作劇也不要緊，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林豆蔻一直等到了高中畢業。徹底失去了沈涅消息的年歲中，她長成了長發披肩、身形纖瘦的樣子，去了遙遠的北方上大學。

女生們個子普遍很高，她一米七的身高在其中，反而只能算中等，去上自習課的時候，沒有座位會有人主動給她讓座，欣賞她的男生非常非常多，從前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老天好像要通通都補償給她。

宿舍里的女生們偶爾談論起最近很火的一些男明星，然后問林豆蔻比較喜歡誰，每次她都是笑著搖頭。

在她心中，有一個最明亮、最英俊的少年，全世界無可匹敵。

暗淡的年少時光里，她是角落里蒙塵的仙人掌，知道有一天，命運把沈涅帶到她生命中，讓她看到他的好，帶她脫離窘迫境遇，她的世界終于有陽光照進來，開始閃閃發光。

能遇到沈涅，林豆蔻想，是她此生最美的事。

她能回報他的，只有默默祈禱，希望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能夠好好活下去，永遠肆意張揚地笑著。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