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吳氏文化家族,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一個家族要建立起一種足以影響家風的家學淵源,需要幾代人的努力
吳氏家族是常州宜興最大的文化官宦世族之一,歷經幾百余年而長盛不衰,可謂中國家族文化史中的典型代表。吳氏家族紀念館如今坐落于宜興太平中路一條幽靜的街道邊上,成為一道歷史景觀。一個家族成為一種景觀,并不多見。
吳氏家譜中,吳灜位列其中。吳灜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中重要人物之一,是書畫大家,也是新中國故宮博物院創始功勛。
作為吳氏家族中的一員,吳歡對自己家族的故事一直有著深厚興趣。他的父親吳祖光,母親新鳳霞,爺爺吳灜,都是他的人生榜樣,他也常撰文寫下他們的逸聞趣事,當作一份緬懷,一份致敬。
在吳歡的家中,有兩張珍貴的照片懸掛于客廳,一張是吳歡的爺爺吳瀛與奶奶周琴綺的合影,一張是父親吳祖光與母親新鳳霞的合影。簡單的兩幅照片,是這個文化家族的輝煌的注解。
母親新鳳霞留給吳家的財富
在輝煌的吳氏文化家族中,民間藝人新鳳霞的加入,無疑為這一家族增添了新鮮,靈動的血脈。
吳歡在說起母親新鳳霞時,常常不勝唏噓——
吳歡在任何場合都會忍不住贊揚母親新鳳霞的美麗。在吳歡的眼中,母親新鳳霞是最美的女子,是人間少有的“美好”。這美好,不僅僅是說母親的漂亮,儀態萬方,更為重要的是母親新鳳霞的質樸與純凈。
在吳歡的記憶中,母親新鳳霞是一個非常非常純樸的人。“小時候,我記得我媽媽常常琢磨著如何把自己打扮得老土一點,人家都是想著怎么吸引別人的注意力,我媽媽卻常常想引起人們的不注意,要把衣服改的老舊一點,并且還要把我們也打扮得土里土氣。”
吳歡生于1953年,當時文化人為了迎接剛剛誕生的新中國,整日忙碌于自己的事業,吳歡在爺爺奶奶身邊生活的時間要遠遠多于在父母身邊。不過即便是這樣,也難逃母親新鳳霞的改造,新鳳霞會把調皮的吳歡打扮成一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小孩,有時甚至會把她自己的新衣服綴上補丁,把頭發弄成農村流行的馬桶蓋式。
新鳳霞在生活中經常教導孩子愛勞動,小時候的吳歡和哥哥就經常在母親的動員下自己縫衣服,縫扣子。盡管當時吳歡的家庭生活條件非常好,但新鳳霞還是按照艱苦樸素的風格培養孩子。
義演,新鳳霞真正做到一分不拿,一分不要。1991年南方震災,新鳳霞義演了八場。在工人體育館演出那天,組織者對新鳳霞說:“我給你領飯。”新鳳霞說:“不能,你們看,我帶著面包來的。來回我讓兒子背著自己打車,這才是真正的義演了,要是拿了錢這還叫義務演出嗎?”這些故事,在吳歡看來,很樸素,但是充滿情懷,是那種熱氣騰騰的奉獻情懷。
熱情好客 廣結善緣
在吳歡的記憶中,在1950年代中期,家里常常高朋滿座,京城文化名人往來絡繹不絕。吳祖光是當時戲劇界大才子,新鳳霞是評劇皇后、舞臺名角,兩人可謂珠聯璧合,成為文化界最受關注談論的一對伉儷。齊白石還送了夫妻倆一枚印章,上面刻著“霞光萬道銳氣千條”,其中“霞”和“光”就是指兩人的名字。
吳歡說,50年代中后期、反右之前,他家每天都會有文化界名人前來做客,陳毅、郭沫若、梅蘭芳、齊白石、徐悲鴻、老舍、曹禺、周巍歭、秦怡、張瑞芳……認識的,不認識的等等,凡是在京城活躍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是他家的常客。“一方面是由于我父親的才氣,更重要的是我母親,她令所有人都喜歡。”吳歡說,“當時我母親有一個待客之道,不管誰來,不管任何時候,只要有人來,她就會笑臉相迎。這一點是很難得的。”
笑臉相迎不僅僅是一種態度,更重要的是一種真誠。新鳳霞靠著自己獨特的性格魅力與真誠,在京城文化圈中形成了自己的吸引力,吸引得京城幾乎所有文化名角向她家聚攏,形成一個強有力的文化磁場。新鳳霞也成為真正名人中的名人。
在這種文化磁場中,吳歡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由于家中文化人聚集,他也因此近水樓臺先得月,很小便浸潤在文人的世界中,感受著他們理解社會的角度。
小時候,在吳歡的記憶中,最大的樂趣就是休息日隨母親去買茶。那時,母親新鳳霞已經名揚四海,演出非常繁忙,許多家務勞動由別人替代,但獨有買茶卻是她親自所為。每月發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要上前門的大柵欄去買茶,花茶、綠茶、烏龍茶都要買一些。每次足足能買十幾斤,茶買回家后,新鳳霞再把這些茶葉重新混合,叫“拼茶”,然后分別打包送給戲曲界的長輩、同行,還有親戚、朋友。每年,送茶是家里的一大筆開銷。新鳳霞便是用這種樸素的方式,延續著和親朋好友之間的聯系。
母親的熱情好客也在無形中影響著吳歡。現在,吳歡的家中,也常常高朋滿座,來自五湖四海的人都可能是他家的座上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吳歡笑:“錢財乃是身外之物,重情重義生活才得真滋味。”一副性情中人的灑脫。
忠實與堅強
解放后,吳祖光從香港回到北京,加入了朝氣蓬勃的新中國建設。吳祖光熱心愛國,將家中經年收藏,悉數捐獻給了國家,其中包括古代一些金、銀、玉、瓷及吳道子、呂紀、石濤、鄭板橋、八大山人、文徵明、唐伯虎等人的書畫,一共兩百余件真品文物均為國寶。
1957年,在大鳴大放中,吳祖光因誠懇諫言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北大荒勞動,后其父吳灜病逝,也未能來得及趕回,成為一大憾事。“文化大革命”期間,因是文化世家,深受其害,被批斗被抄家,與那個時代一起度過了荒誕而瘋狂的10年。
在吳歡的眼中,父母親這一輩子過得真是太不容易了。“1957年是領導號召文藝界人士提意見,幫助黨解決點問題,于是我爸把意見提了,其結果是黨的問題沒解決,反倒把我爸給解決了。”
1957年,吳祖光由于心直口快,被打為“右派”,昔日其樂融融的家庭籠罩了一層陰影。操持家務都落在了新鳳霞一個人的身上,新鳳霞毫無怨言。除了生活上的困難,新鳳霞還承受了各方面的壓力。“組織上”先后派人對新鳳霞進行游說、要她斷絕與吳祖光的夫妻關系。面對著這種處境和壓力,朋友們都為新鳳霞擔心,便勸說她聽從組織的安排,和老吳離婚。新鳳霞都婉言拒絕了。她說:“吳祖光是好人,我一定要等他回來,王寶釧等了薛平貴18年,我要等他28年!”
“一般人想來,丈夫被打成‘右派,自己身受牽連,由昔日萬人追捧的名角突然成為一個有政治問題的人,那這個人的生活一定是苦楚辛酸的,但是在母親身上我們感覺不到。”吳歡說,“母親用一種質樸的強有力的方式支撐著家,成為家中的頂梁柱。”
吳祖光到“北大荒勞改”三年后平安返家。新鳳霞帶著三個孩子把家里布置得煥然一新,貼滿“歡迎”字樣的剪花、剪字。家中的溫馨給了吳祖光別樣的溫情。
吳祖光曾有詩贈愛妻:“城火殃魚莫認真,五年禁閉見情深。感君珍護高堂見,況有明珠掌上親。”
新鳳霞的逆境堅守,在吳歡看來是她人生哲學的體現,那便是忠實。“母親留給我最大的財富,就是忠實。”忠實,是新鳳霞在選擇了吳祖光作為丈夫之后,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都選擇了同舟共濟,風雨與共。忠實,是新鳳霞在遭遇了種種政治磨難之后,依舊不改對共產黨的熱愛與信仰。“母親一生不懂得政治,在身處政治運動漩渦,身心遭受摧殘之時,她也困惑,也不解,但是她卻有一個簡單卻深刻的觀念,那就是,選擇忠實于共產黨。不能改。”
忠實,讓新鳳霞心中永遠有了一個穩健的秤砣。因而,她的心中沒有搖擺,沒有那么多的動蕩,不管時局如何紛亂,她兀自做好她自己,照顧好家庭,做好自己的事業。這樣的忠實,讓她的人生多了一份堅定的執著之美。“我們吳氏家族故事太多,數百年傳承而生生不息,也與我們一貫遵從的家訓有關,父親曾說:不屈為至貴,最富是清貧。吳家詩書禮儀傳家,忠義厚德,方才能延綿持久。”
而一個令人感慨的細節,也是驚人的巧合是:吳歡的爺爺吳灜與妻子周琴綺在同月同日逝世,前后相差23年。吳祖光與妻子新鳳霞也是同月同日逝世,前后相差5年。“這是人間愛情的極致體現,是婚姻所能達到的一種極高的境界,不能不引發我這個后輩的心靈震顫。”吳歡曾經深情地寫道。吳灜與周琴綺兩人琴瑟相合,甘苦與共;吳祖光與新鳳霞同樣如是,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這份真情奠定了家的最穩固的根基。
在吳歡主持的父母親合葬的儀式上,吳歡寫了一幅對聯:賀家父永生霞光萬道,喜生母常伴風月同天。很多人不解,畢竟是喪事,為何吳歡卻用“賀喜”藏頭寫聯,吳歡自有道理:父母親一生,遭遇大風大浪,生活遭受頗多磨難,如今魂歸天上,仙有太極,是選擇了一個無人打擾的清幽所在,繼續神仙眷侶的生活,這豈不值得賀喜?而在茫茫人海中,父母親能夠彼此尋覓,一生不離不棄,相濡以沫,這份深情,豈不值得賀喜?
而今,吳歡的兒子吳小歡也開始活躍在文化交流的舞臺上。吳小歡近年來一直參與整理吳氏家族歷史文化方面的故事,并致力于吳氏家族藝術文化的推廣與藝術衍生品的研制,以及整理藏品等諸多事宜。吳氏家族久遠而輝煌的延綿,本身就是一個無法估量的文化海洋。他身在其中,對于研究吳氏家族的文化,他有責任有義務,更有興趣。
吳小歡有極好的英語交流能力,已成為國內外文化交流的橋梁,并負責美國著名的洛克菲勒家族現任掌門人斯蒂文.洛克菲勒在中國的藝術方面的事務。他繼承了吳氏家族樂觀、幽默、熱情的性格基因,也傳承著吳氏家族的文化脈絡。對此,吳歡覺得很是欣慰。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