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飄飄
有人說過,你的故鄉并不一定是你出生的那個地方,而是你成長的地方。對我來說,我的成長歷史有點長,近20年里在三個不同的國家生活工作,日本,加拿大,美國,當然還有中國。我已經不習慣在一個地方久留,就像不習慣一直行走一樣,需要有些時間,在一個地方住下來,慢慢生活,結識新的朋友,像當地人那樣買菜做飯,聊天上班。我喜歡用圖像記錄我的生活的細節,但是這些圖像大多又因為太美而失去了可信度。
6年前,我在這個星球上浪蕩了許久之后,再次回到北京曾經居住的東四八條那個地方。但是當我回到這里,那個有我曾經所愛的人和所住的地方以及儲存兒時記憶的場所已經全然變得陌生,大門緊鎖,從門縫往里看已是一片荒草。據說院子現在價值已經千萬,等待拆遷,但因為各種原因依舊荒疏。以前經常坐在門口向我打招呼的老太太已經不在世了,那時候我會去她家里喝一口水,那種北京地下的夏日涼水,而今天的街道上大多是停車場一樣的擁擠混亂,住在這里的都是轉租出去的廉價房客,他們對這個地方更加陌生,且沒有感情,他們的故鄉也已被摧毀,他們和我一樣,注定是喪失記憶的一代。
故鄉的記憶由建筑環境和人際構成,人注定逐漸逝去,建筑可以停留得更久,那些父輩長大的地方都已經消失,就像是沒有坐標的地圖,我們這一代注定無可傳承。這些可以附著記憶的東西全部消失之后,我們的任何表述都不再可靠。
★ 日本
十多年過去,一碗日本的拉面始終沒有翻倍,但是一碗中國的面條已經翻越數重山
有趣的是,我在日本學習工作時,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老人居然孩提時代也是在這個地方同一棟建筑中度過,那時候他作為侵華日軍的家屬在北京上學,我們兩人居然令人驚奇地具有同樣的建筑記憶。盡管我們的生活時代沒有任何交集,但是我們對于居住環境的描述驚人地一致,這使我和他成為了忘年之交。我們就像是一對患難中的戰友。他在二戰中,因為厭倦日本的戰亂而移居巴西,成為一個他人眼中的叛國者。他的內心依舊是一個停留在二戰時代的日本人,只是已經和這個國家形同陌路,除了他離不開的納豆和鰻魚飯,以及每年3月不斷的雨水味道。春雨意味著秋收時候的稻米將是對在這片土地上成長的人們最直接的寵愛。我也迷戀一鍋米讓整個樓道都充滿香味的回憶,還有,在雨中和所愛之人的脈脈溫情。
年齡大了的好處就是可以回首,歲月風塵只有回望的時候才有了意義。兩年前,當我再次回首我的另一個故鄉日本的時候,它已經變得遙遠而陌生——因為經濟衰退,日本的工資與物價基本穩定在十多年前我離開時的水平。我不知道日本是怎樣面對這個變化中的世界,特別是這個變化中的鄰國的,我剛從日本回國的時候,日元還處于升值通道,但是隨著日本的經濟步入地產深淵,日本的經濟活力逐漸萎縮,而中國正式步入經濟勃發的期間,但是顯然這些年中國的貨幣貶值已經使這個國家20年前的儲蓄全部變成了廢紙,我們那些勤儉持家的好習慣成了保存在銀行中的一個無情的嘲笑,盡管你的收入數字還在提高。但是僅僅看一碗面和一塊肉的價格,大概就知道我們手中的財富已經失去了可以兌換的物質價值。再回到日本,大阪的街頭心齋橋邊的金龍拉面還是那么好吃,自動販賣機里的依云水便宜到拿零錢買,使用人民幣你會感到突然手中的貨幣在國外恢復了價值,甚至會感到有一種穿越時光的錯覺,周圍在逐漸變得昂貴,但是這里一切依舊。十多年過去,一碗日本的拉面始終沒有翻倍,但是一碗中國的面條已經翻越數重山。
★ 紐約與多倫多
我無數次穿越這個路口,這里就是我青春的墓場,也是他們青春的墓場
去年我再次回到紐約曼哈頓。那是一個寒冷但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坐在43街和7大道拐角的歐洲咖啡館里。打發去機場前的零碎時間。窗外是一輛賣甜餅的小車,各個族裔的人們手持咖啡在寒冷的早晨匆匆走過,地溝里冒出來蒸騰的熱氣,從熱氣中走來的人們就像是匆匆登場的演員,建筑玻璃反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使每個經過的人都像是人生舞臺的主角。我也看到自己當年和他們一樣匆匆走過的身影,那時候在曼哈頓剛找到一份工作,我就想到這個地方是我未來可能終生不會離開的地方了。直到我的老師對我說,都說紐約只是一個屬于年輕人的城市,在街頭,你不會看到老年人,但是這里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最終都要離開。這是一個屬于任何人的城市,也不屬于任何人。
多倫多的街頭4月的時候積雪還沒有融化,這是我最無法容忍的春天。在10月底的時候,日本楓葉尚存,北京依舊是秋天氣息,甚至有時候還有一段暴熱,但是多倫多已經開始下雪。我知道在后來的幾年中,特別喜歡看Simon Stalenhag的作品,就是因為天空中那種陰郁的冷色調和窗口的那種并不溫暖的暖色調相互比鄰,好像這個世界從誕生那天起就是漫長的冬天。走在街道上,我總在想,是不是我可以真正地像當地人一樣熱愛一種淡然的世界。記得我工作的那個樓房里,都是住著日本的退休老人,在這里你甚至可以聽到日本電視劇和演歌的聲音,但是有一次,我卻聽到了新聞聯播的片頭音樂。是不是有一個像我一樣的人,潛伏在這個并不屬于自己的城市,像一個間諜一樣生活在生活之外。
那個晚上我坐在燈火閃爍的窗前,突然意識到世界上其實本沒有什么真正能夠束縛你的界限,對一個自由的人來說最大的舒服就是心,當你的心和城市以及人形成依偎,牢籠就關閉了。所謂心鎖,即為情所困。故鄉,也是心鎖。
★ 北京
并沒有所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切都是在歲月的負重下,只是有人默默幫你托起了這個世界
然后再次,再次回到了中國的故鄉。父母漸漸老去,我看到他們從挺胸直背的人生到站起來都已經很費力的今天,我也知道并沒有所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切都是在歲月的負重下,只是有人默默幫你托起了這個世界。
有時候我在睡夢中,場景會在這三個不同的故鄉之間往來穿梭,那些街道邊上的拉面的香味兒,咖啡的香味混著音樂和不同語言在我身邊周旋而過,甚至窸窸窣窣的皮衣摩擦聲和下水道的位置依舊清晰,但睜開眼睛顯然躺在北京這張床上,今天外面是霧霾,最現實的提醒。紐約像是一個港灣,無心的避風港,自從公司那棟樓在9.11倒下,我就再也沒有走近那片地方。另一個故鄉日本,我只能給它遙遠地致敬,當有一天不再漂泊,我很想把我的回憶集中放在一個火柴盒子里,應該有2克重,然后埋在一個安靜寺院的綠色青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