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暮春，不見微云

趙丁丁

大殿內燈火忽明忽暗，如同韋氏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她深吸了一口氣，恍惚瞥見身旁的夫君李顯在群臣簇擁下瑟瑟發抖。今天來向武皇請愿還政李家，韋氏是憋足了勁的，卻在看到武皇從帷幔后緩緩走出的剎那，沁出了一層冷汗。武皇老了，鬢發花白，卻依舊精神抖擻，背脊挺直。她那一雙利目在眾人臉上掃過后，便猜出他們的來意。

一時間，死去的親人在韋氏的腦海中一一閃過，韋氏捏緊了拳頭，今日必定要拼個魚死網破了。禁軍已經包圍了長生殿，群臣叩求武皇還政李唐。武皇輕輕一笑便驚得李顯跪倒在地。韋氏望著懦弱的夫君，不禁輕喝他要以大局為重。武皇的目光落到韋氏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面對武皇的不屑，韋氏的雙眼迸發怒火，再無畏懼。她甚至透過武皇的眼，看到了自己權傾天下的將來。

那天武皇終于退位了，韋氏站在大明宮的殿堂上，重得后位，以后掌管天下的人就是她韋氏了。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這一路走來，她實在太辛苦了。

多年前那個暮春，韋氏在庭院外嬉戲，路過的太子李顯對她一見傾心。而后她便成了太子妃，在深宮里與李顯執手度日。等到李顯即位后，便將她立為皇后。她下定決心要母儀天下，雖有數月身孕，對后宮政事卻未嘗有一絲怠慢。只是，當她看到武太后時，總會感到不安，因為她知道朝政大權被武太后牢牢攥在手中。

終于，李顯因政事忤逆太后，被貶為廬陵王，流放房州。顛沛流離中，韋氏在馬車上生下了女兒裹兒。長安屢屢傳來噩耗—因李顯的流放，韋氏一族俱受牽連，爹娘兄弟皆被流放客死他鄉。淚水早已浸透枕頭，可韋氏不能倒下，還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拂，李顯整日郁郁寡歡，她必須咬緊牙關撐起整個家。

武太后登基做女皇的消息傳來時，韋氏立即讓李顯上書賀武皇登大位，以防殺身之禍。可經此一事，李顯一蹶不振，多次尋死，韋氏一次次將他從白綾上救下。他害怕，她更怕，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武皇會再次降罪。但韋氏除了寬慰李顯也別無他法，她叫來兒女陪他承歡膝下。

看到李顯露出久違的笑容，韋氏起身去做他最愛吃的闔家團圓餅。流放數載，錦衣華服變成粗布衣裳，柴米油鹽磨粗了細嫩的手指，她已成為村野農婦，熟練地操持家務，悉心照料家人。她還和李顯種下了一籬荼，花前月下，李顯撫琴，兒女們歡歌笑語，一家人共享皇室少有的天倫之樂。

一天，宮里突然來了使者，召廬陵王一家回長安。來使一走，一家人哭成了一團。在房州竟已挨過悠悠十五載了。走到長安城郊時，望著這座富麗堂皇的皇城，李顯放聲大哭。裹兒從未見過長安城，走到哪里都覺得特別新鮮。韋氏喜憂參半，一再告訴孩子們在皇宮內要謹言慎行，萬不得惹祖母不高興。殊不知，踏上長安那一刻，就是走向了一條不歸路，看似花團錦簇，實則萬劫不復。

很快，因為兒子重潤和女兒仙蕙公開議論武皇身邊二張兄弟的罪行，武皇竟要賜死他們。韋氏懇求李顯向武皇求情，放過兩個孩子，哪怕再度流放，她也心甘情愿。此時的李顯早已哭成了淚人，沒有絲毫向武皇求情的勇氣。

韋氏怔怔地望向李顯，感覺這個人那么陌生，他還是當年力排眾議、執意要立身份卑微的她做皇后的李顯嗎？他根本就是個懦夫！在房州時，他每次想要尋死時，可曾想過年幼的孩子？自己陪他流放十五年從無怨言，換來的卻是一個這樣唯唯諾諾的夫君。重潤和仙蕙被賜死牢中，韋氏暈厥在地。喪子之痛猶似剜心，韋氏一夜間變得蒼老。她自此便明白了，只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生殺予奪，維護所愛之人。

韋氏干政引起朝臣不滿，紛紛向李顯彈劾她。而李顯深覺對韋氏和裹兒有所虧欠，任憑她們肆意妄為。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韋氏與武三思勾結，將朝中要職盡數給予韋氏子弟。而裹兒被封為安樂公主后，恃寵而驕，奢靡無度，她甚至要求李顯立她為皇太女，讓她與韋氏共持江山。

可韋氏終究不是武皇，她沒有武皇的雄才大略，肆意妄為終致朝堂混亂，各方崛起勢力紛紛聲討韋氏一族。或許只有先下手為強了，只有登上大位，才能盡早平定內亂。

想不到做皇后這么多年，她烙餅的手藝依舊精湛。那天，韋氏做了李顯最愛吃的闔家團圓餅，把毒藥悄無聲息地滴在餅里，命裹兒為李顯送去。聽聞宮女來報圣上胃痛，韋氏故作鎮定地來到李顯的寢宮，在看到李顯那刻渾身戰栗。李顯面色鐵青，捂著腹部不住地叫著韋氏的閨名。望著倒在榻上的李顯，韋氏逼迫自己硬起心腸，成大事者定要無情不是嗎？武皇殺了兩個兒子才得到皇位……她不停地說服自己，可為什么心會那么痛？韋氏跌跌撞撞地走出寢宮，放聲大哭。

可她終究還是錯了，沒有李顯的庇護，李氏一族立刻發動政變，討伐韋氏。禁軍沖入大明宮，盡誅韋氏黨羽，裹兒也死在亂刀之中。

長安月下，大明宮依舊輝煌卻滿是血腥氣。韋氏踉踉蹌蹌地躲進了后園，親人、愛人、權勢都沒有了，只剩下孑然一身的自己。一支利箭猛然穿過胸膛，韋氏倒在地上，彌留之際，她看到園內早已春色全無，連荼都要凋零了。韋氏突然想起，那年荼開得正旺，李顯闖進她的生活，一切美得恍若夢境。然而，欲望讓人瘋狂，她終究負了李顯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