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如果一定要說填補了什么空白,那么胡適所填補的方法上的空白比思想材料上的空白更加重要。”

席云舒
三聯生活周刊:胡適在留美日記中,曾提到有“欲為國人導師”的預備,如何看待他這種對個人在歷史中定位的自覺意識?
席云舒:胡適在1915年5月28日的日記,確實有類似說法。那是一段自我反思、批評與糾錯的話,并不是說他自此就要立志做“國人導師”。但在胡適的潛意識中,是否有做導師的想法,我以為還是有的。例如1917年3月8日他在日記里記了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詩句:“如今我們已回來,你們請看分曉吧。”他說:“此亦可作吾輩留學生之先鋒旗也。”此時已是他回國前夕,可見他欲回國后作“國人導師”,并非空穴來風。
胡適所謂“個人在歷史中定位的自覺意識”,可以說部分來自中國傳統的“以天下為己任”思想,部分來自他留學時期所接受的哲學教育。胡適的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英文書名直譯應為“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研究的并非先秦的邏輯學史,而是先秦哲學方法論的發展史,顯然他需要深入研究先秦的典籍。在此過程中,中國傳統的入世思想不可能對他沒有影響。
他在美國接受的哲學教育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在康奈爾大學接受的完整的歐洲近代哲學教育,一部分是在哥倫比亞大學跟杜威學習的實驗主義哲學。我手里有他1915和1916年的兩本未出版的英文讀書筆記,以及他在康奈爾大學時期的18篇課業論文手稿。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自培根、笛卡兒、霍布斯、洛克、斯賓諾莎、萊布尼茨、休謨、貝克萊,到康德、密爾的著作,他一本一本地讀過,每本都認真做了讀書筆記,關于洛克、康德、密爾的哲學,他還寫有長篇論文。
三聯生活周刊:結合余英時先生的“填充思想空白”說,你如何理解胡適歸國后的暴得大名?
席云舒:余英時先生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一文中,提出兩個問題,一是這段思想空白屬于什么性質,二是為什么是胡適而不是別人填上了這段空白。對于第一個問題,他的回答是五四運動前夕,知識分子正迫切需要對中西文化問題有進一步的認識,他們渴望突破“中體西用”的舊格局,而梁啟超、嚴復等學術思想界的幾位中心人物之中已沒有人能發揮指導作用;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是,從主觀條件來看,胡適對自己所要扮演的歷史角色不但早有知覺,也進行了長期準備。
只是我仍感到不解的是,蔣夢麟和陶行知都是杜威的學生,他們和胡適都是1917年回國的,同一時期梅光迪也在美留學,1920年回國,比胡適更早回國的還有陳煥章等人,他們都有相似的教育背景,陳煥章和梅光迪卻都走了一條跟胡適相反的道路,陳煥章創建孔教會,梅光迪創辦《學衡》雜志專門批評新文化運動,難道他們對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毫無知覺、毫無準備嗎?
我覺得還可以補充的是,胡適所以能“暴得大名”,還在于他的與眾不同。他倡導的“文學革命”所以能成功,他的“截斷眾流”的哲學史研究、“整理國故”和古典小說考證研究之所以能成為典范,主要因為胡適對歐美近現代哲學的方法論有深刻的認識,而當時很多人還缺乏這種方法意識的自覺。如果一定要說他填補了什么空白的話,那么他所填補的方法上的空白應該比思想材料上的空白更加重要。
三聯生活周刊:胡適本人更多時候愿意將新文化運動稱為文藝復興,甚至還在1920年的北大開學典禮聲明“無論在何處,從來不曾敢說我做的是新文化運動”,對此應該如何理解?
席云舒:“中國的文藝復興”是貫穿胡適一生的思想,是他的一個思想總綱。雖然他直到1923年才首次對“中國的文藝復興”思想進行系統論述,但這一思想的種子早已植根于1916年的“造新因”之中。“中國的文藝復興”不單是指新文化運動,而是指宋代以來的一系列思想文化運動。
胡適把中國思想史大致分為三個階段:西漢以前的1000年為中國古典思想的原生時期;東漢至唐代的1000年是以佛教為代表的中古宗教時期;宋代以來的1000年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我還想給他補充兩個階段,秦代到西漢是古典時期向中古宗教時期的過渡階段,唐代至宋初是中古宗教時期向“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的過渡階段。
宋代的程朱理學在對佛教的懷疑與反抗中確立了自身的地位,同時部分地吸收了佛道思想資源,建立了一套形而上學的理論體系。但很快又被定為一尊,明代以后,程朱理學帶來的思想禁錮較之中古佛教,不弱反強。但人們的懷疑、批判精神卻并沒有被壓制下去,明清兩代,又出現了兩次規模較大的對程朱理學的反抗:明末的閻若璩通過考證,證明了被理學家奉為經典的《古文尚書》是一部偽造的書;清代乾嘉學者如戴震、段玉裁、錢大昕、王引之、王念孫等人通過對古文字的考證和訓詁,證明了程朱理學對先秦儒家經典的解釋很多都是錯的。
這種懷疑、反抗與思想獨立的精神所代表的,正是“中國的文藝復興”的精神。只是宋以來的“文藝復興運動”都是不自覺的。胡適認為,他所倡導的思想文化運動則是一場自覺的“文藝復興運動”,目的是使中國社會從一個信仰的時代過渡到理智的時代,從一個思想和情感受到禁錮的時代過渡到情感和理智自由發展的時代,從古代社會過渡到現代社會。
至于胡適所說的“中國的文藝復興”與新文化運動的區別,我想可能有這樣兩點。第一,新文化運動強調破舊立新,確立民主與科學,胡適的思想雖含有破舊立新的成分,如以白話代替文言,但他更多是去研究、發現歷史進化的規律,及這些規律背后的動因,通過發現規律來解決每一環節上的具體問題。第二,新文化運動中對不同思想的不寬容態度,使胡適感到警覺,人類歷史上各種毀滅思想自由的悲劇,都是由于對不同思想的不寬容,沒有寬容,也就沒有思想自由可言。
只是,新文化運動如今早已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并不會因胡適本人的態度而改變其內涵。
三聯生活周刊:聯系胡適將“五四”視為對文藝復興的不幸的政治干擾,請談談1917年前后胡適主要的政治思想。政治與文化,對他來說分別意味著什么?
席云舒:胡適說的“二十年不談政治,要想從思想文藝上為中國政治奠定一個非政治的基礎”,其實就是要領導一場“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就是“七年之病當求三年之艾”,通過“文學革命”“白話文運動”“整理國故”等途徑,促使人們情感和理智的復蘇。
胡適曾多次指出,“文學革命”和“白話文運動”的成功,并不完全歸功于他們的倡導,還得益于一個歷史的機遇:五四運動。五四運動中短短幾天內,全國就出現了數百種白話報刊,用來報道這場運動,白話文仿佛在一夜之間得到了普及。
但五四運動也帶來了青年政治意識的覺醒,各種政治力量也都滲進了青年學生當中,而學生的革命激情一旦被激發起來,就不再安于坐在教室里學習。在這種情況下,胡適就不得不拋棄“二十年不談政治”的設想,先是接手陳獨秀主編的《每周評論》,后來又創辦《努力周報》等報刊來談論政治、引導青年學生了。五四運動以后,蘇俄的革命也影響到中國,革命政黨相繼成立,到1926年胡適去歐洲,他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所做工作也就中斷了。
因此胡適對五四運動,既有正面也有負面的評價。正面評價首先在于五四運動是一場學生愛國運動,其次是它使白話文得到了迅速的普及;負面的評價則是五四運動所帶來的時局的變化,使他不得不中斷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所做工作,因而是一場“不幸的政治干擾”。
(席云舒,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論著《胡適“中國的文藝復興”思想研究》獲得首屆海峽兩岸“胡適獎學金”一等獎。感謝邵建對專訪提供的幫助)
后 記
胡適(1891~1962)在“五四”后參與《每周評論》的編輯工作并在其上與李大釗展開“問題與主義”之爭,歸國之初宣稱“20年不談政治”的他,在轉向以“整理國故”為核心的學術研究之外,“講學復議政”開始成為他此后人生的一條主線。從20年代初期的《努力》,到20年代后期的《新月》,再到30年代的《獨立評論》,一直到50年代的《自由中國》,不絕如縷。
1938~1942年,胡適出任國民政府駐美大使。1946~1948年短暫擔任過北京大學校長。1949年之后,胡適赴美滯留,1952年返臺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中央研究院”第五屆院士歡迎酒會上,因心臟病突發辭世,時年71歲。蔣介石寫給這位新文學大師的挽聯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