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治軍
李昌平的鄉村復興夢是讓農民成為金融的主體,并通過金融組織農民重建傳統的家族共同體和村社共同體。他對這個夢的實現深信不疑—畢竟,連癌癥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李昌平:三農問題學者、中國鄉建院院長。2000年3月,致信朱基總理,反映湖北農村面臨的突出問題,引起中央對三農問題的關注。曾公開在國內媒體呼吁:給農民以同等國民待遇。2009年9月在河南信陽平橋區 郝堂村主持以“ 內置金融”為切入點的村社共同體主體性重建及自主綜合發展實驗,2013年 郝堂村被建設部等部委授予國家級“生態宜居示范村” 。扶貧工作做到李昌平這個份上,基本就和做官無緣了。他先后四次擔任鄉鎮黨委書記、縣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等職,但每一次都以或被動、或主動從工作崗位離開收場—不是因為能力不夠,而是因為他的言論、做法得罪了許多人。2000年,在以湖北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的身份給時任國家總理朱基寫了那封有名的反映“三農”問題的信件6個月后,李昌平徹底告別了官場。政治生命結束的同時,身體也面臨絕境。這一年,他被告知患了癌癥,生命隨時都有戛然而止的可能。“很多人都給總理寫信,為什么偏偏我的那一封被送到了總理的面前?很多人都不會在我的那個年齡(37歲)患上肝癌,但為什么偏偏我被查出了轉移性肝腫瘤?”他很困惑,后來明白過來,“有些事,注定要‘你來面對,‘你來完成。”此后十余年間,他探索出了一條“村社內置合作金融”模式的扶貧道路,并以此為基礎,成立了中國鄉建院,立志要在中國實現鄉村復興。作為一個讀書人,你得回答這些問題1996年12月,李昌平被任命為湖北監利縣柘木鄉黨委書記。他面臨一個亟待解決的難題—全鄉干部嚴重超編,財務管理混亂,鄉級財政赤字1200萬元,農民負擔嚴重。經過實地調研和報請鄉人民代表大會表決通過后,李昌平打響了精簡機構、清理編制的戰役,121人被列入清退名單。為了進一步確認清退編外人員的合法性,李昌平將具體方案和工作方法向監利縣委、縣政府做了報告,得到確認批復后,當即著手此事。然而,沒等他行動,清退名單上的一位老同志找到了他,并向他出示了一封縣某位領導的書信復印件。信上的大意是說,該名老同志曾經是省勞模和省人大代表,希望在這次精簡機構和人員的工作中,能夠對他特殊處理,區別對待。李昌平很為難,不知該如何答復,但他很快就想到了辦法。穩住這位老同志后,他連夜進城,找到那位縣領導,把書信復印件遞過去說:“因為這封信不是原件,所以特意當面請您指示。”領導看完書信復印件數十秒后,嚴肅地告訴李昌平,這封書信是偽造的,那名老同志必須做清退處理。有了這件事打底,121人的清退工作最終得以順利完成。但李昌平心里很清楚,他的舉動已經得罪了那位老同志和縣領導。不久,李昌平赴武漢進修學習,在這期間,柘木鄉茶卜村一位農婦因和村干部吵架憤而服毒自殺,他被緊急叫回處理此事。最終的結果是,李昌平的黨內外一切職務均被撤銷。三個月后,被清退的121人中,絕大部分回到了原來的崗位。他所制定的一系列管理制度,隨之被全部廢除……為了減輕農民負擔、爭取農民利益,李昌平作過太多的抗爭。長期扎根農村基層工作所得到的一手資料、一手信息,使他對農民生活的艱難感同身受。“我1982年參加工作,看到了太多農民的疾苦,他們很努力,可他們的日子越過越艱難。辛苦了一年,到頭來還是虧本,不但照顧不了自己的父母、孩子,甚至連老婆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說,“作為一個讀書人,你得回答這些問題。”他看到了,也觸摸到了,卻無力改變這一切。對農民現狀的悲憫和對自己人微言輕的不甘,在李昌平的體內攪拌翻騰了許多年后,最終在2000年以兩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爆發—那一年,他寫下那封令他名動天下的反映“三農”問題的書信;與此同時,他的肝部突然長出了一長串或大或小的腫瘤。“我家里沒有這種(轉移性肝腫瘤)病史,它從病發到擴散,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精神狀態長期不好。” 武漢、北京幾家醫院分別給李昌平做了檢查,得出的結論是:他有99%的幾率患上了轉移性肝腫瘤。醫生建議李昌平住院開刀,因為病灶顯示是肝癌晚期,但是他拒絕了。“如果我是肝癌晚期,那么不管做什么手術,吃什么藥都沒用。我不相信奇跡,如果有,那么一定是自己創造的。我信我自己。” 李昌平說,“我知道這個病是因心情而起,中醫講‘通則不痛,痛則不通,我相信我自己能治好。只要我精神好了,那它就會好。”他既不吃藥,也不做手術。剛剛生病那幾年,他每隔兩年去醫院做一次體檢,后來變成了三年去一次,到最后干脆連體檢也不做了。“我的態度是,隨它去吧,別把它當回事。”他給自己開出的藥方,是從政府辭職。以他的經驗,在體制內做事,所有的一切都要按上面的意志來,這讓他享受不到成就感,還會被許多事情牽著鼻子走,根本不可能讓他把想做的事情做好。如此,心情只會更糟糕,病情也無從得到緩解。“我的工作、生活經歷使我對農村扶貧有著深深的情結,它可以說是我的‘洪荒之愿,但我也知道,留在體制內是無法按照我的意愿達成的。所以我選擇辭職。”2000年9月,李昌平離開近20年的鄉鎮工作崗位,此后數年里,他先后以記者、NGO組織的工作人員等身份繼續關注、參與農村扶貧工作。但是,扶貧是一項長期、艱巨、復雜紛擾的系統性工作,李昌平清楚,若想達成所愿,就必須在千頭萬緒中找出一種具有可持續性、可復制性的扶貧方法來。內置合作金融的魔力從2000年到2004年,李昌平始終在探索如何建立一種可復制的鄉村復興模式,使之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在整整四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徘徊于那扇門之外。 2005年,李昌平回老家監利縣王垸村過年,在和村支書李花清的閑聊中,他發現,以養殖螃蟹和魚蝦為業的王垸村村民在想要進一步擴大經營時,經常遭遇貸款難、貸款貴難題。而且,即便村民想要存款也十分不易—最近的銀行也在十幾公里外的鎮上。接著,李花清又告訴他,村里有點集體經濟,每年可以拿出5萬元給老人們過年發紅包,人均200元。老人、紅包、貸款難—這三個詞匯在李昌平的腦海中盤桓糾葛良久,忽然之間他感覺找到了敲開那扇“鄉村復興”大門的方法:為什么不能以老人群體為精準扶貧目標,以村社內置合作金融為手段來開啟鄉村復興之路呢?“中國的土地制度是集體所有,個人承包,但是土地的承包權無法讓農民將其當成財產抵押給銀行以獲得貸款,因為銀行拿著那些土地沒有用處,其規模太小。這是農民貸款難、貸款貴的主要原因。同時,它還意味著,農民的財產不能實現金融化,因此也就無法像城市居民那樣獲得資產增值收益。但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在農村內部解決—如果我們讓農民將土地承包權抵押給集體,那么這樣一來,不就解決了貸款難這個問題嗎?到時候如果有人拿承包權抵押后不還錢,那么集體就可以把土地承包權轉讓出去。”李昌平給這一扶貧方法下了一個定義,“村社內置合作金融,就是在農民組織內部誕生的一個金融服務工具,以農民為主體,由農民管理,收益歸農民,其所有權,也在農民的手中。”在解決了貸款難這個問題后,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如何保證村社內置合作金融的收益優先分配給老人,“一定要把金融和老人這個弱勢群體綁在一起,這樣不僅能提高他們的經濟收益,也能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李昌平說,“要實現鄉村復興,就必須把以前中國文化中的敬老、愛老這些孝道找回來,因為它是重建家族共同體的基石。”他的具體做法是,由他出資10萬“種子資金”,由王垸村匹配25萬元“種子資金”,再由村中每位老人出2000元入社,正式創建王垸村“村社內置合作金融”-養老資金互助社。在這個互助社中,王垸村把村中老人編成小組,將貸款指標分配到各個小組,由老人負責給村中的年輕人審批、擔保、發放貸款,而貸款所得的利益收入,屆時也將全部分配給老人。2006年,王垸村養老資金互助社開業,初始資金87萬元,當年實現利息收入12萬多元,每位老人分紅400元,積累2萬元;至今,村社內置合作金融累計為王垸村村民發放貸款2000萬元,累計為老人分紅107萬元—這中間,沒有一筆壞賬。李昌平的這次扶貧實驗,獲得了巨大成功,不但解決了王垸村貸款難的問題,同時還找回了失落許久的鄉賢和孝道文化。2016年10月,養老資金互助社舉辦了“王垸村首屆重陽節”,正規劇團被請來唱了兩天花鼓戲,一批好兒媳受到表彰,“鄉賢”捐款7萬元,村中的青年男女無不踴躍爭當志愿者為重陽節服務—除此之外,由于村社內置合作金融的創辦,以往高高在上的金融機構此時有了主動上門的服務意識,村兩委的服務能力也顯著提升,積極改善基礎設施條件,并出臺了多項惠民政策。有了王垸村的巨大成功做保證,2009年,李昌平在河南信陽平橋區郝堂村再一次展現了內置合作金融的魔力—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這個村子一躍成為住建部授予的12個國家級“美麗宜居鄉村示范”之首,每年接待游客超過百萬。郝堂村曾是當地有名的貧困村,2009年,人均收入只有4000元。由于貧窮,有些生病的老人擔心連累兒女,自殺事件每有發生。2009年10月,郝堂村內置金融-夕陽紅養老資金合作社在李昌平和村長胡靜等人的牽頭下,僅用了10多天的時間便創立開業。“雖然用時很短,但過程卻很曲折,這個合作社幾乎是‘吵出來的。”李昌平回憶,“為了制定合作社的章程,老人代表、村組干部、鄉賢代表和我以及我的同事把所有的問題一一寫在黑板上討論,在爭吵了30多個小時后,最終‘吵出了一個大家都信服的合作社章程。”創立初期,郝堂村只有15位老人出資入社(每人2000元),初始資金規模僅為34萬元,開業三個月后,34萬元的貸款產生了9000多元的利息收入。2010年春節前夕,首批入社老人得到了3個月的分紅320元;這一年,48位老人加入合作社,資金規模超過百萬,最終每位老人獲得分紅530元;2011年,入社老人增加到97位,年終每位老人分紅720元,資金規模也激增至650萬;2013年,村社老人的分紅已經漲至800元,超過了政府發放的養老金……從2009年至今,郝堂村的內置金融累計為老人分紅109萬,積累高達76萬。從郝堂村內置金融-夕陽紅養老資金合作社受益的并不只是村社中的老人。村民黃建國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需要撫養,妻子是聾啞人,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于他務農和外出打零工。2014年,看到村里的旅游發展勢頭良好,黃建國萌發了在老家開農家樂的想法,但是“在銀行沒有熟人,跑手續跑不齊”,幾次三番也沒貸到款。他找到夕陽紅養老合作社,兩天后,5萬元貸款順利到賬。如今,他既可以在家里照顧家人,又有了務農外的收入。李昌平目睹村社內置金融為郝堂帶來的變化,于2011年辭去工作,和畫家孫君等人在郝堂村發起創建了以村社內置金融為基石的“中國鄉建院”,專注于鄉村復興的建設及“精準助老”事業。它符合農民和當下農村發展的需要李昌平對村社內置金融模式一直深信不疑。 “我在農村工作了很長時間,村社內置合作金融的設計,我是經過了多方面考慮的,我的經驗告訴我它不會失敗。“他說,“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做這種設計的初衷是好的,在實施過程中也非常用心,更關鍵的是,它也是人心所向,它為大多數人服務,它怎么可能失敗呢?不信你看,現在這個模式在全國各地15個省市都有項目點,每一個都是成功的。”王垸村和郝堂村帶來的改變吸引了很多關注,“它(村社內置金融模式)符合農民和當下農村發展的需要,”李昌平說,“如今地方政府邀請我們前去考察,需要排隊等候數月;與此同時,每個月都有成千上萬的基層干部在我們做的示范村參觀培訓。”在李昌平看來,中國鄉建院所從事的鄉村復興工作和政府及其他機構所做的鄉村復興最大的不同點,就是他將重建家族共同體和村社共同體擺在了重中之重的位置上,村社內置合作金融,是他為了達到這一目標而使用的必要手段。李昌平認為,中國農村現在面臨的絕大多數問題的根源,在于這兩種“共同體文化”的丟失:家族共同體文化丟失于革命時期;村社共同體文化丟失于改革的進程。沒有了這兩種共同體文化做依附,農民變成了一盤散沙,在城市化、工業化的今天,農民小而分散,他們無法通過個體的力量在時下的市場經濟中取得收益,也沒有合適的渠道為他們當中的個體提供資金、技術等發家致富的相關支持,所以,貧困在所難免。因此,必須要找到一種方法,讓農民擰成一股繩,重建“共同體文化”,使其成為市場經濟中一個強勢的主體。而這個方法,只能是村社內置合作金融。在李昌平的設計中,村社內置合作金融是農民自己的金融組織。他認為金融是一種權利,有了金融這個權利,農民就有了力量,有了財產的自我實現—他們可以把財產金融化、證券化,從而達到在市場的交易過程中實現收益的目標。“中國鄉建院就是要在‘金融為王,組織為王的今天,讓農民成為金融的主體,通過金融把他們重新組織起來,重建傳統的家族共同體和村社共同體,實現鄉村的復興。”這個過程將漫長而繁雜,但李昌平卻滿懷信心—畢竟,連癌癥都是他的手下敗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