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一
車行大漠,茫茫無際。
這兒是新疆沙雅,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龜茲故地。
朋友說,這兒的每一處,都可能誕生過一首唐詩,產生過一段傳奇,留下過一個故事。聽了,我的心里陡然靜了下來,一種神圣感、一種歷史的厚重感、一種歲月的滄桑感,悠然而生。望著窗外,望著眼前的沙漠,望著無邊的天空,望著晨曦中的朦朦朧朧,我的耳邊響起了駝背上公主的琵琶聲,響起了向晚的胡笳聲,響起了駝鈴清新如水的聲音,也響起了詩人們長長的吟誦聲。
這兒,就是大唐詩人們筆下陽關之外的大漠嗎?
這兒,就是西域三十六國的繁華故地之一嗎?
這兒,就是龜茲古樂的故鄉嗎?
張騫曾杖著牦節,騎著馬兒,一步步從這兒走過,走向遙遠的大月氏。班超投筆,長衫飄飄走出書房,帶著微笑,帶著東漢皇帝的殷切希望,曾一路出關而來,站在這兒駐馬遠望。玄奘法師曾數著念珠,冒著風沙,經聲不斷,從這兒一步步走向遙遠的印度。左宗棠曾以古稀之年,帶著一種悲壯,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決心,走上西征之路,旌旗獵獵,路過這兒,大敗阿古柏侵略軍,一戰讓敵酋斃命。
這兒,有一條路,和絲綢相連,和希望相連,和繁榮相連,和友誼相連。這條路,名叫絲綢之路。
風沙,掩埋了馬蹄印,卻淹沒不了歷史。歲月,掩蓋了千年的面容,卻掩蓋不了悠揚的歌謠。時間,讓竹簡、木片長滿青苔,卻磨滅不了希望。
沙雅,證明著一切。
二
車,在晨曦中奔馳,和大天大地相比,小如一蟻。人,在車內靜觀,總感覺到自己不是行走在現實中,而是行走在歷史中,行走在長長的豎行文字里,行走在古詩詞的翰墨芳香中。可是,心里仍有點不足,總覺得這兒不應該只是這樣,靜悄悄的,闃無人聲。這兒應該是什么樣的呢?自己一時也說不清道不明。
“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黃”,總顯得色彩單調。
“窮荒絕漠鳥不飛,萬磧千山夢猶懶”,又有些缺乏生氣。
至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雖顯得如詩如畫,色彩紅艷,可是總給人以孤寂冷清之感,給人以悲壯之感。
車沿著沙漠馳騁,揚起的塵沙如千年來的歲月煙塵,飛揚開來,遮住來路。車窗外的風,仍是千年前磨穿鼓角的風,撩動著牧歌長嘯的風??墒?,風中的商人呢?馳騁的健兒呢?歌舞的女子呢?還有青衫飛揚的詩人們呢?他們去了哪兒?
我面對遠天遠地,像是詢問自己,又像是在詢問這兒的每一寸大地。
車突然停下,不走了。朋友對我說:“下車看看吧。”
我下車,四處張望,一片荒漠。早晨的薄霧,此時慢慢散開,渾圓的太陽,掛在遙遠的天邊,紅得如血。不,比血還要紅。這,是我在別處從沒看見過的渾圓,血紅。
三
朝陽下,霞光如潮,在天際處涌動著,如一波波的水起伏不定,無有底止。地平線上,有一絲藍灰色,和血紅色交雜著、浮蕩著、摻和著,如鐵爐一般。隱隱約約地,光影里有黑影漫出,隨著光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如一群埋伏的武士,如一支即將發起偷襲的部隊,如一隊擁盾帶刀的壯士,靜靜埋伏在地平線上,注視著前方。
甚至,隱隱地,我在心里能聽到戰馬噴鼻的聲響,聽見沉沉的呼吸。
金鼓息聲,號角未鳴,三軍將士,側耳聽命。晨光下,黑紅的影子,如剛出爐的鐵,如煅紅的鋼,如無聲涌動的生命之潮。
朋友告訴我,那是胡楊林。
胡楊,有人又稱英雄樹,是新疆的一張名片,更是沙雅的一張名片。圖片中、電視里,多次看到這些樹,都讓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震顫,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感受。可是,真真實實地面對著它們,只有咫尺之遙,這還是第一次。
我們走過去,披著一身晨光,一步步走過去。近了,再近了……
大漠寂靜,四野無聲。
這會兒,不知什么原因,面對著這些胡楊,我們竟然不由自主地噤了聲,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四
我們輕輕地,一步步走向那兒,走向那片胡楊林。不,不是林,這是一個龐大的軍團,一支鐵血的戰陣,一支威武的雄師,一個永不妥協的種群。
我們走進去,腳步輕得如一片浮云,盡量不驚動它們。
一棵棵胡楊靜靜地立在那兒,有的如拄劍問天的將軍,有的如低頭思鄉的壯士,有的如橫笛斜吹的甲士,有的如抽刀斷水的健兒,有的如拍案而起的勇士。有的還年輕,枝葉繁茂,青蔥碧綠,映一身朝陽;有的已近中年,葉脈蒼勁,磨風礪沙,鐵骨錚錚;有的已經老去,歲月的痕跡斑斑駁駁地爬上樹干,雕刻著每一根枝丫,雖然只有幾支枝、數片葉,預示著生命的尾聲,可那葉依然高高舉向天空,如一聲聲生命的吶喊,如一種意志在招展。
活著的,在風沙中排開陣勢,即使疲乏得直不起腰,即使中心已空,即使已經奄奄一息,也絕不退后一步!
死了的,仍保持著死前那一刻的樣子,把每一根枯枝都高高揚起,指向同伴沖鋒的方向,指向自己曾經面對的方向。多少年了,從不改變。多少年了,死的是生命,沒死的是愿望,是夢想和精神。也有的已干枯,即使這樣,仍顯示出死前不屈的情態:用手一敲,樹干發出金鐵聲,“咚咚”直響。
這是一群鐵血漢子。
這是一群即將開赴沙場的志士,扶傷攜老,沒一人落伍。
這是一群經歷過生死血戰的將士,剛剛打退敵人的進攻,還沒來得及休整。它們或立、或臥、或睡,或磨礪刀槍,或包裹傷口,或略作休息。其中一棵樹斜歪著,作彈奏琵琶狀。旁邊,幾棵樹靠攏,在靜靜地聽著,享受著戰斗間隙的剎那寧靜。
在災難面前,它們永遠那樣,竭力伸開肢體,發出生命的吶喊,抖動全身的筋脈,鼓起渾身的血液,去迎接風雨、沙塵,甚至歲月的刀槍劍戟。
這是一個民族的象征,更是一個國家的象征。
朋友輕聲說,在這兒,所有的美麗、詩歌,還有愛情,能青蔥地誕生、美麗地開放,都是因為有這片胡楊林,是它們阻擋住風沙的腳步,遏制住大漠的入侵。這群胡楊,用它們的生命,營造出一片片綠洲和希望,才使得這兒生長出甜瓜、葡萄,生長著牛羊和微笑,也生長出優美的龜茲音樂和龜茲歌舞。
我聽了,覺得他說的是胡楊,更說的是人。
五
面對這片胡楊林,我仿佛聽到了沉沉的呼息聲,聽到了生命的吶喊,聽到戰鼓如雷號角嘶鳴。
一時,我的心里也急潮澎湃。
我仿佛看到了,幾千年來,先民在歷史深處,就這樣負重前行;仿佛看到了抵御阿古柏時,將士們鐵甲如水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八年抗戰期間,華夏各族在炮火硝煙中浴血進軍;仿佛看到了飛沙揚塵中,十萬壯士解甲天山,建設邊疆的情景。
胡楊林,是一個由多民族組成的不屈軍陣。
胡楊魂,是一個國家5000年文化涵養的精神。
如果你忘記了自己的根,如果你忘記了自己的歷史,如果你忘記了一個民族在災難面前是如何崛起的,那么,你就獨自去一趟塞外的沙雅吧,去看看那一片靜靜的胡楊林,看看那一群凝固的生命吧。
它們,是一群生命的雕塑,是一種精神的雕塑。
面對這片胡楊林,你的靈魂就會變得廣闊潔凈,廣闊如無邊的藍天,潔凈如澄碧的湖水。這時,你就知道,做一棵沙雅大漠里的胡楊,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