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腿律師，16年告倒央企

昶月

小學文化的老農自學法律，要打贏大肆排污的央企？這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歷經十六余載的維權之路，“泥腿律師”王恩林及55戶農戶訴齊化集團污染耕地一案，迎來了最嚴環保法的鐵律執行。

自學法律

像許多在嫩江平原上默默勞作的農民一樣，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王恩林，平日在地里忙活，閑時在施工隊幫工，他手藝細、預算準，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泥瓦匠。

2001年農歷年三十，正在家里包餃子的王恩林和鄰居們發現，自己的房子被淹了，一旁的齊化集團工廠排出的工業廢水外溢，冒著熱氣直往屋里漫，為此村民們年都沒過好。

這次工廠廢水外溢事件引起了村民的警覺。其實早在1988年，齊化集團聚氯乙烯廠與黑龍江市昂昂溪區榆樹屯村已私下簽訂了1294.4畝土地的征用協議。這片開闊地被源源不斷的廢水所占據，成為一個巨大的廢水池，村里人都稱它為“大水泡”。四五米深的水池，一眼望到底，湛藍得與天空同色，卻看不到魚、鳥和草。村民形容說：“啥活物都看不著，靜得嚇人。”村民一再叮囑孩子們不要去那里玩耍。更讓村民困擾的是，工廠就在村里露天填埋電石渣廢料，日積月累形成一個面積428畝的電石渣填埋場，飛揚的粉塵讓附近的村民窗戶緊閉，附近的田地也像覆蓋了一層白雪。為此，村民多次找工廠協商，要求返還土地，停止污染，但化工廠不予理睬，廢水、廢渣不斷增加，與村民搶奪賴以生存的耕地。

更可怕的是，工廠廢水沒有防滲措施，污染開始通過地下水蔓延。一年春天，王恩林給自家的玉米地澆水，結果不到三天青苗全部枯死，要知道這片肥沃的黑土地原來是一等一的良田。無地可種的村民被迫出走，原本近三千人的村子，后來剩下不到一半人口，留下的多是老人婦孺。化工廠排污、村民利益被損害，這是事實，王恩林覺得他必須站出來，幫助村民們。

不久后，齊齊哈爾市國土資源局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中稱榆樹屯村有428.6畝土地被違規用來堆放工業廢渣。這是王恩林第一次為村里的土地“出頭”。讓他振奮的是，2002年7月，市國土資源局對齊化集團租用土地排污構成違法用地一事予以處罰，責令該集團補辦臨時用地審批手續，并處以30萬元罰款。王恩林心想村民的耕地有救了。但事與愿違，這一行政處罰對該市納稅第一大戶齊化集團來說不算什么，工廠依然我行我素。

王恩林決定實名舉報，但在與當地政府部門交涉時，對方一句反問就將王恩林難住了：“你說工廠污染了土地，你有證據嗎？”

面對數千畝土地減產絕收，“不懂法”“認栽”是村民的普遍態度，但倔脾氣的王恩林卻不以為然：“土地養了我們，可它不會說話啊，得有人替它爭這口氣！”

王恩林開始自學法律，為了弄清楚相關法律知識，他花三千多元買來各種法律書籍，在火炕邊一學就是一天，沒錢買書了就去書店偷偷抄下要用的法律條例，跑去復印店打印。看的書越多，王恩林就越對保護環境和耕地充滿信心。

艱難維權

2007年，并入中國化工集團的齊化工廠因治污設施未正常運行，成為國家環保總局該年第一批掛牌督辦的環境違法案件。2008年齊化集團停產，中國化工集團在附近新建廠房，改名為黑龍江昊華化工有限公司，污染還在繼續。

為證明當時村委會將428.6畝土地轉租給齊化集團長達27年涉嫌違法，2009年王恩林多次向有關部門申請查詢本村的土地規劃和使用現狀圖，遭到工作人員百般阻撓。他仔細查閱《物權法》并熟記在心：“《物權法》第十八條明確規定權利人、利害關系人可以申請查詢、復制登記資料，登記機構應當提供。國土資源部2002年就制定了土地登記資料公開查詢辦法！你們為什么不讓我們查？”

對方被問得啞口無言，在王恩林的據法力爭下，他才如愿獲得《1997年～2010年榆樹屯鄉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圖》《榆樹屯土地利用現狀圖》兩份證據。

在王恩林的努力下，區政府對榆樹屯428.6畝電石渣堆場事宜召開了專題座談會，王恩林帶著法律書籍一人赴會，與區政府多個部門負責人進行座談。座談會上，有干部自信地說：“這428.6畝地是經區長辦公會議確定租給企業發展用的，有會議紀要。”

“根據1987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第二十五條，縣級人民政府只有批準耕地3畝、其他土地10畝的權力！”王恩林振振有詞。

王恩林提及村內有大面積草原未經村民同意便被變更用途。一名官員笑著說：“老王你不懂啊。這草原就是我們國家的，你們沒權管。”

“領導您這么說不對！”王恩林當場表示不服氣，“草原雖然是國有的，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草原法》第十三條規定，集體所有的草原或者依法確定給集體經濟組織使用的國家所有的草原由本集體經濟組織以外的單位或者個人承包經營的，必須經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村民會議三分之二以上成員或者三分之二以上村民代表的同意。我們村的草原其實是我們村集體使用和保護的！”

為了拿到土質被污染的證據，王恩林曾多次向當地環保部門提出檢測污染數據的要求，但始終沒有回音。他不斷往返于黑龍江省環保廳、齊齊哈爾市環保局、昂昂溪區環保局等部門。2014年4月，在黑龍江省環保廳的要求下，齊齊哈爾市環境監測中心站終于對水泡子的水質和底泥進行檢測。

雖然污染事實清楚，法律依據明確，但維權并沒有那么順利。在八年時間里，王恩林一直被當地法院以“訴訟主體資格不夠”等理由不予立案。他百思不得其解，當地法院工作人員對他直言：“老王，這案子太大了。根據地方特色，不可能給你立案的。”

王恩林沒有放棄，對泥瓦匠出身的他來說，做事就像蓋房子一樣，要有始有終。維權路上收到的一份法律援助手冊改變了王恩林的維權方向，他撥通尾頁上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的電話。得知王恩林的經歷，中心訴訟部部長劉湘決定幫助這個執著的老瓦匠。

村民勝訴

王恩林逐漸變成了村里的法律援助工作者，他家成了鄉親們的法律援助中心。村民不服征地補償款問題，請王恩林代理，這個穿著破膠鞋、舊棉襖的泥瓦匠在庭上提出的法律問題，讓被告從城里請來的大律師一句話都答不上來。王恩林將被昂昂溪區草原管理站非法罰款的款項追回，為吃虧的村民贏得應得的拆遷補償款，還為村民間的土地侵權糾紛作調解……王恩林成為口碑在外的“土律師”，村民有法律難題都會向他請教，他都無償伸出援手。

為了這場漫長的訴訟，王恩林無暇干活，還貼了幾萬元，更嚴重的是他的身體也日漸衰落，2012年王恩林患上了重度肺結核，這個濃眉大眼的東北漢子體重從150斤驟降到90來斤。

病中的王恩林仍在為訴訟奔走。2014年9月，王恩林的病情突然加重，必須轉入專科醫院住院治療，但王恩林不同意，因為除了兒子家承包的20畝水稻田外，全家沒有任何收入，家里還負債呢。一家環保公益組織在網上募捐，村民也發動力量，共募得12000元。在環保組織的幫助下，王恩林才接受治療。

2015年，新環保法開始施行。榆樹屯村受害村民自發成立了一支“老年環保隊”，村里十幾個老人陸續加入到維權的隊伍中，在王恩林的帶領下，他們學習法律條文、起訴請愿，雖屢戰屢敗，但始終沒有放棄。

王恩林等榆樹屯村村民在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的援助下，再次向區法院提交訴狀，要求判定原齊化集團與村委會簽訂的兩份土地使用合同違法或無效，要求黑龍江昊華公司承擔污染鄰近農民土地的損害賠償責任。然而，當地法院依然拖著不立案，王恩林心急如焚。

聽說區里來了新書記，王恩林和鄉親三次請愿，終于見到了新書記。新書記召集區政法部門的領導和村民開會商量訴訟的問題，最后拍板指示法院院長：“該立案的就立案，不立案也要給個裁定。”

2015年1月15日，榆樹屯村民起訴化工廠獲得立案，之后昂昂溪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村民勝訴——齊化集團被判賠償耕地被污染的55戶農戶經濟損失共計約82萬元。之后，齊化集團上訴，案件被發回重審。2016年11月28日，昂昂溪區人民法院重審開庭，日前村民還在等待重審判決。

現在，王恩林更關注榆樹屯未來的發展，他和老伙計們申請到了一家環保機構“創綠家計劃”的7萬元支持，注冊成立了齊齊哈爾水稻種植農業合作社，推廣現代綠色無公害農業技術。王恩林希望榆樹屯能回歸過去的美麗，讓年輕人知道榆樹屯真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