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情小記事

張子曦

“你以為我很喜歡你那掐絲不勻的四明鐘模型嗎？我根本不懂鐘表——不過現在因為你而有點興趣了。”才沒有什么天造地設呢，不過是我嘗試愛屋及烏，你試圖民胞物與，以致我們愛著的人，終成我們自身骨架的一部分。

何之烈日當空，廣場上人來人往，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強光，紀因墨覺得天旋地轉——她又被加班的小伙伴放了鴿子。

只好就近挑了博物館打發時間。底樓人滿為患，她干脆爬到最高層開始欣賞，鐘表館門口的指示牌上顯示這里有一場館慶明清鐘表展，想來都是重量級的珍貴文物。

大概是時間和樓層關系，這里堪稱清凈，燈火通明的展廳里稀疏地站著幾個人，所以紀因墨很快發現這里有一個采訪：一個清癯儒雅的中年男人站在展柜前說著什么，記者和攝影師跟在一旁。紀因墨特地繞過鏡頭，順著走道慢慢欣賞。

說是欣賞，其實并不懂行，她對著一架掐絲琺瑯四明鐘端詳了很久——是件藝術品沒錯，但它靜靜立著，看起來和一切琺瑯器物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轉算什么鐘表嘛。”她小聲嘟囔了一聲。

旁邊的小姑娘聞言接上一句：“它們年紀這么大，想想也轉不動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還沒來得及笑，旁邊穿襯衫的青年男子忽然笑瞇瞇地湊過來：“這些都是修復過的，會轉的噢。”他指著那座鐘，“四明鐘存世量很少，因為四面都能看到內部構造，所以相當有觀賞價值。”

紀因墨又湊到展示柜前細細看了一會兒，最終坦率承認：“還是不太懂……”

小姑娘已經走了，男人還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掏出手機播一段視頻給她。屏幕上，高清畫質特寫著眼前這臺古董鐘，它安靜有序地轉動著，透過極具歲月感的琺瑯外殼，可以清晰看到內部齒輪嚴絲合縫的運轉，甚至仿佛能聽清機械的傳送聲，堪稱古代文明與現代科技在時代臨界點的完美融合。

紀因墨嘆為觀止：“轉起來這么美！真是萬萬沒想到——哎，對了，這視頻在哪看？”她抬頭看他，才在意到對方眼里都是專注。

恰是此時，采訪活動那邊的中年男子忽然對他招了招手，他朝紀因墨笑了笑，小跑過去。

紀因墨沒有目送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甚至沒有再多看他哪怕一眼。只是在轉身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她瞄了一眼攝影師器械上的臺標。

晚上紀因墨去單位值班，特地留意本地新聞，果然，主持人字正腔圓地介紹鐘表展開幕，白天和她攀談的男人上鏡得像個男模，字幕打著：鐘表修復師程一征。而那架四明鐘，正是他從業生涯的第一件作品。

紀因墨靠在椅背上，回想白天他講起鐘表時的飛揚神采——于寂靜無人的辦公室，她側頭捂住眼睛笑了一聲。

但這種兩個陌生人間的照面，不要說“艷遇”就連“搭訕”都算不上，基本上只能算作“科普”。

紀因墨想到這里，坐直了身子：算了，比起妄想“儒雅修復師愛上我”，還是好好值班多多賺錢比較現實。

所里的夜班一個星期輪一次，又輪了三次以后的那個早晨，她頂著兩個熊貓眼在食堂吃早餐，結果接到報警電話，說她轄區里有人吵架。她匆匆舀了幾口粥就趕到小區，一群人圍在那里七嘴八舌，她花了好久才搞清楚來龍去脈，原來是五樓的小孩扔了個橙子下來，砸到李奶奶家的狗，狗受了驚嚇咬了去幼兒園上學的明明。

李奶奶覺得五樓是始作俑者，五樓認為沒有牽狗繩的李奶奶才應該負擔明明的疫苗費，彼此吵得不可開交。

紀因墨動之以情曉之以法，講得口干舌燥，兩個當事人好不容易才決定各承擔一半。人群漸散，紀因墨以為算是任務完成了，誰曉得知道真相的明明眼淚掉下來：“媽媽，他們不賠我手表嗎？”紀因墨上前一問，才知道小朋友以為大人吵了半天是在商議誰賠他剛才跌倒時摔壞的手表。她哭笑不得，轉身正要叫住兩個當事人，忽然有聲音說：“小朋友，我幫你看看手表好不好？”

她回過頭去看，發現這人赫然是不久前博物館見過的那位，不由脫口而出：“程一征？”

對方朝她眨了一下眼：“你好呀，紀因墨。”然后接過明明遞來的電子表，撥弄了一會兒還給他，“好了噢。”

小朋友牽著媽媽手興高采烈地跑走，紀因墨倒是站著沒動：“好巧。你怎么在這……”

“我爸媽住這里。”

初夏的日光透過嫩綠的枝葉打在臉上，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倒是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程一征斂著笑指向樓道口的宣傳牌：“社區民警，紀警官。”

“噢，這樣啊……我是從新聞里知道您的程師傅。但是不知道您原來還會三秒急修兒童表。”

程一征一本正經：“厲害吧！因為我一眼看到兒童表是后蓋松脫，所以修復只要三秒鐘。”

兩個人站在白玉蘭樹下笑成一團，后來程一征說：“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講……”

紀因墨有點緊張，但還是力圖若無其事：“你說。”

程一征指了指：“你臉上有顆米粒。”

紀因墨紅透著臉去摸，但一無所獲。

程一征看不下去，伸手用拇指輕撣了一下。

假使是電影，這一刻應該時鐘停擺，光影交疊，萬物靜止。但事實上，等待兩人只有瞬間的沉默，隨即彼此用快出尋常的速度找到話題。

紀因墨說：“我得回所里了。”

程一征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我、我也要去上班了。”

但紀因墨被他鑰匙上掛著的東西吸引住，那是個縮微版的四明鐘。她兩眼放光：“這是博物館出的周邊嗎？好美喔！我也要去買！”

“店里沒有的。你喜歡的話……”程一征本想把它從鑰匙扣上解下來，但想了想停住動作，“這樣吧，我那里還有幾個，你下周找一天過來挑，算是給你這個社區好警官的小小獎勵。”他和紀因墨互換電話，囑她，“來之前通知我。”

其實一個小掛件也未必值得拿警察稀沙的假日去換，但紀因墨真的在假日給程一征打電話。

程一征快步出來，大長腿步伐矯健，仿佛有一種節制的熱情。他對紀因墨展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個四明鐘和皮筒鐘的模型：“不好意思，只有兩款，都給你吧，其他被他們挑走了。”

“沒關系，而且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四明鐘！”紀因墨感謝的話還沒來得及說，門口忽然出現一個胖胖的小哥，“哦喲，一征！我說你最近一有空就捌飭你那技法生疏的破琺瑯呢，原來用來追姑娘的噢！”

程一征紅著耳朵，哀怨地瞪胖哥一眼，然后轉過頭望著紀因墨，抿嘴忍住笑，說：“被揭穿了，怎么辦，這就很尷尬了。”

紀因墨扶額笑：“我也覺得。”

“不如一起吃個飯緩解一下氣氛？”

“好呀。”

國人有無數交情始于餐桌上，紀因墨和程一征也果然在這次午餐后日益熟識起來。但關于胖哥那句“追姑娘”，程一征其實并沒有實際的行動。

他不過是照著紀因墨朋友圈提到的東西送一些相關的小禮物，有時邀請她去嘗一嘗新開的餐廳，且從來不給對方付款的機會。紀因墨只能四處找與鐘表有關的禮物送他，久而久之，她發現自己居然變成了一個鐘表愛好者。但實事求是地講，還是程一征更會花心思一點。

有一次紀因墨摯愛的歌手來開演唱會，她錯過搶票時間，捶胸頓足的時候程一征忽然傳兩張門票照片過來：“這個時間請務必留出來。”

“感激涕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兩個人聽完演唱會出來，天上有一些星星，程一征說：“我好像有一點喜歡……這位歌神了。”

紀因墨心猛蹦了一下又落原位：“哎，你原來不喜歡他嗎？我以為……”

“我原來不光不喜歡他，還不喜歡圍觀阿姨們吵架呢——但是那天，粘著米粒的紀警官你，耐心上佳又認真，還挺可愛的。”

“你以為我很喜歡你那掐絲不勻的四明鐘模型嗎？我根本不懂鐘表——不過現在有點興趣了。”

真是雞同鴨講。程一征佯裝冷靜：“請問一下紀警官，你聽得出我在表白嗎？所謂‘表白，就是我很喜歡你的意思。”然而顫抖的語氣出賣了他。

“今天幾號？”

“嗯？”程一征有點懵。

“程師傅你記一下時間，下個月今天是戀愛滿月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