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園：澄明與通透

武洪濱

我是從北京千年時間畫廊思永兄那兒聽到有關方天園帶有傳奇色彩的經歷的。之所以用“傳奇”來描述，是因為其悖于世道與世俗定則的特立獨行。比如令人羨慕地經過中央美院附中四年的訓練后順利進入美院，卻在半年后主動退學；比如在北京房價寸土寸金之時，賣掉房子去杭州良渚鄉野隱居。這對于一個安之若素于“正常邏輯”的人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于是在腦海中對這樣的人會有一種鶴發童顏、超凡脫俗式的假想，心想此人的作品也應是莊老境界中超以象外般的虛、淡、蕭、散一脈。可當看到其作品之時，驚詫于一片流光溢彩的琉璃般世界，而這絢爛之境的作者竟是一位平靜如水的質樸青年！我不得不修正我先入為主的判斷，但也加重了我用“傳奇”的視角來審視其人其作的想法。

就文學創作而言，“傳奇”作為一種文本通常會以夸張的修辭來描述一些有別于常態甚至荒誕的事物，導致人們在口口相傳之中將之視為一種近似于虛構意味的文學性想象，從而也在“與眾不同”與“日常真實”間劃上了一條鴻溝。此種簡單的二元對立讓我們往往忽視甚至無法正視一種別樣真實的存在。就此一角度，方天園的生活與藝術形態便是一個鮮活地體現出別樣真實的個案！方天園吸引我的地方恰是他能夠以其平靜的行為方式與藝術表達顛覆一些既有的思維定式與概念體系，一如他對藝術、生活、自我、自由之間關系的個性化解決之道。而這一切其實在其藝術創作中有著充分釋讀的可能。

方天園近期致力于丙烯油彩的抽象性表現創作。不同于藝術史中抽象繪畫的發生邏輯，如立普斯、沃林格爾將抽象的產生歸于人與世界矛盾關系的呈現；康定斯基、蒙特里安將抽象精神進行情感與理性的劃分；羅斯科、格林伯格將抽象因素作為形式邏輯的歸宿等等，方天園的抽象似乎在通過特定材質的性能探尋與其自身品性的契合點，比如他一直迷戀丙烯的色澤與直接，卻又糾結于此一材質透明感的滯緩性，這既可以看作他的一種材料美學觀，又可以看出他性情中對于某種品質的需求與青睞。就視覺效果而言，方天園的抽象繪畫會帶給人一種澄明清澈的直觀感受，畫面色彩感純粹而響亮，他顯然十分強調色澤本身的感染力，豐富疊加的色彩絲毫沒有雜亂與渾濁的感覺，畫面主體呈現為線性關系的自由構成形態，色、線、形之間既獨立又統一，形成一種碰撞感極強卻又靜謐異常的多重空間關系。這種畫面關系頗似海德格爾所說的“澄明之境”，澄明是將每一事物都保持在寧靜與完整之中，在其作用下，每一事物都自由徜徉著。通過自由放松的澄明，得以照亮人的精神以使人之本性對本真者敞開。方天園的繪畫恰似一面明亮的萬花鏡呈現本我、映照他人，在其畫面中我們看不到學院體系訓練下的造型程式與筆觸性描繪的關聯，因而傳統意義上的技術性因素在畫面中無處容身，取而代之的卻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視覺經驗語言，諸如刮抹與流淌、刷跡與印痕、甚至新興媒體技術帶來的視覺感官效果等。依此而言，其繪畫完成了當代性觀念與語言的介入與建構，他也因此完成了對既有手工技術體系的跨越以及對傳統畫面形式的僭越。

方天園的藝術思維與表現中還有一個不應被人忽視的精神取向，便是其中蘊藉的某種信仰情懷。這在其思想與藝術對 “通透”的追求中可見一斑。誠如斯言，“我想說的是盡量讓自己通透，不要老是執著己念，不要自縛己身，這應該成為藝術創作者的日常修行。慢慢的自己會成為一個通道，有意思的作品就通過我們出來了”。他將自身的藝術創作看作一種修行方式，將自身與藝術作為“起源于上帝的遐想”的通道，以期完成“肉身成道”的過程。這是一種帶有宗教意味的思考方式，而信仰的終極指向必然是如何面對真實！這令他對一度盛行國內的口號性綱領“以美育代宗教”進行了更為深刻的反省與思辨：“‘美育代宗教這句話就好比說以美代替真，結果搞的‘假惡丑”。此種獨立思考的能力在當代青年藝術家中誠不多見，亦見得其與眾不同的一面。他強調“透”代表一種開放性，是一種“無我”與“忘我”狀態的達成，而藝術作品則是此種通透之境的表征，不難看出傳統的道、釋思維體系中“吾喪我”與“不執念”觀念對其產生的影響。在通透的境界中，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已然無我與他的區分，亦無概念與對象的區分，只留下存在與存在的關系，從而達到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效果。我認為此種中西方宗教哲學之思是構成他執著于抽象繪畫的重要理念支撐，因為抽象繪畫是最直接體現不執于物而面向本體世界的表現形態。此中值得注意的是，西方通過抽象繪畫進行哲學探討多以艱深奧澀的形式特征為主流，諸如羅斯科、奧爾巴哈等，方天園則獨辟蹊徑地選擇了米羅、里希特式的天真愉悅又具時代感的視覺外觀，同時在其獨特的線性構成與色域空間中融入了東方寫意繪畫理念中的暢神與適意的表達方式，從而完成了一種兼具東西方哲學與詩性特征的獨特語言面貌。

自2012年選擇離開北京，隱居杭州良渚進行創作，不知不覺間方天園安靜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已六、七年有余，此一期間他不為藝術圈兒的風云際會與眾聲喧嘩所動而埋頭創作，著實難能可貴！我無意用堅守之類的詞兒來形容他，因為這顯然無法匹配他的灑脫與放達！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借用一句他的話，“透，走秀也。該走出來秀一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