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棟是我國航天事業60余年發展的一個縮影,是里程碑式的人物。在我國成功發射入軌的百余顆衛星中,由孫家棟主持研制的衛星就多達30多顆。他的人生還與中國航天的“多個第一”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作為一名航天科技工作者,他參加了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第一顆返回式衛星、第一顆靜止軌道試驗通信衛星以及衛星導航系統工程、月球探測工程等多個航天工程的研制工作。
這位妻子眼里的“半夜望月”者,有著怎樣的夢之途?
吃紅燒肉讓他與航天結緣
“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祖籍山東牟平,祖上‘闖關東,父輩起就生長于東北,說話一口東北腔。”這是傳記文學作家殷允嶺對孫家棟的描述。
孫家棟生于1929年4月8日,3歲時,隨父親遷往哈爾濱,后又遷往營口。
孫家棟的一段童年經歷顯示出他非凡的毅力。1935年,孫家棟上了學,和母親一樣,他也是左撇子,不被學校接受,兩周以后退了學。不過,一年以后,孫家棟就學會了熟練地使用右手。到營口上學后,他已可左右開弓打乒乓球,而且各科成績優異。
可能孫家棟自己也沒想到,大學時一次吃紅燒肉的經歷,竟讓他和航天結下了不解之緣。
1942年,孫家棟考入哈爾濱第一高等學校土木系,中途因二戰“失學”。1946年9月,他考入錦州大學。1947年冬,受戰事影響,孫家棟回到沈陽,然后打算回老家—復縣北老爺廟村。
在此次沈陽旅途中,孫家棟的一個念頭決定了他的巧遇和人生前途。當時,孫家棟經濟窘迫,決定去找一位在沈陽的同學,也是他三哥的同學。在同學家,他巧遇在哈爾濱工作、出差過來的三哥。三哥告訴他,哈爾濱已解放,著名的哈爾濱工業大學將很快恢復。孫家棟去了哈爾濱,1948年9月,他通過資格審查,進入哈工大預科班專修俄文。
1950年元宵節,很多同學都回家吃團圓飯去了,得知哈工大預科班安排學生晚餐吃紅燒肉,孫家棟決定吃完平時難得一嘗的紅燒肉后,再回姐姐家,便留下了。未料開飯后,校領導突然來到餐廳,為在場學生帶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空軍要來招人,且當晚就要趕往北京!孫家棟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他當時可沒想到,貪吃也會“貪”出一條傳奇航天路。
親耳聽到“八九點鐘太陽”之比喻
1951年9月,孫家棟和另外29名軍人被派往蘇聯茹柯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學習。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一年后,在學院大門最顯眼的“狀元榜”上出現了孫家棟的照片。
原來,茹柯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每年把年終考試獲得全優5分的學生照片放入“狀元榜”,如果年年都能連續保持,照片便會一年比一年大,并每年往上挪一次。等到頂尖級的照片所剩無幾之時,也就到了學生畢業時,最后勝出的頂尖“狀元”,將會獲得一枚純金質的斯大林頭像獎章。
這枚獎章對學院所有學生來講可以說是夢寐以求,獲獎者可以比普通學生獲得高一級軍銜,優選自己滿意的工作,還可以帶雙份工資休假3個月。孫家棟畢業前便獲得了那枚人人羨慕的純金獎章,這在中國留學生中屈指可數。
留學期間,最讓孫家棟激動的日子莫過于1957年11月17日。當天,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在莫斯科大學音樂堂接見了全體留學生。他終生難忘主席的講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跟錢學森習得“嚴謹”一課
1958年4月,孫家棟從蘇聯歸國,被分配到當時國防部五院一分院(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的前身)總體部。那年“五一”節前,他第一次見到了時任五院院長的錢學森。當時錢學森經常到總體部檢查工作,并親臨設計現場和大家討論問題,對快速進步的孫家棟青睞有加,兩人接觸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
兩年后,我國科技人員跟著錢學森走出了一條獨立自主發展的航天之路,用國產燃料成功發射了首枚近程彈道導彈。那時孫家棟已經擔任了導彈型號總體設計室主任。
工作中,錢學森的言傳身教讓孫家棟深受觸動。
我國自行研制的一種新型火箭即將運往發射基地,按慣例產品出廠前要完成裝配、測試工作。其中慣性制導系統平臺上的4個陀螺應在完成精確裝配后,再拆下來重新包裝運輸。由于時間緊,車間師傅找孫家棟商量:“4個陀螺是同一批次生產的,第一個能裝上,其他3個應該沒問題。是不是可以不用裝了?”孫家棟覺得有一定道理,便同意了。沒想到在發射場裝配時,有個陀螺卻怎么也裝不上,只好立即向錢學森報告。
錢學森聽了匯報后沒有批評孫家棟,而是讓大家仔細加工研磨后再試裝,并親自來到現場察看。孫家棟回憶道:“那種精密部件研磨起來很費時間,可錢老沒有不耐煩。我們從下午1點開始,一直干到第二天凌晨4點才裝好,他在現場就一直陪到凌晨4點。”這件事給孫家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雖然錢老沒有直接提出批評,但那種無聲的力量讓人感到比批評更嚴厲。”此后,他在工作中嚴抓質量,再也不敢有絲毫松懈。
讓“東方紅一號”輕裝升空
1967年,孫家棟迎來航天路上的第一次輝煌。他被錢學森點將,調任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總體設計師。
在向周恩來總理匯報關于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研制工作的一次會上,孫家棟大膽地提出了“衛星許多儀器上鑲嵌著毛主席金屬像章”的難題。當時正是“文革”高潮時期,發表不同意見可是要冒政治風險的。孫家棟說:“總理,目前衛星的初樣試驗已經基本完成,可是正樣衛星的許多儀器上都鑲嵌有毛主席的金屬像章,安裝緊湊的衛星儀器可能會由于像章而導致局部發熱,還會涉及重量分配,使衛星運行的姿態受到影響,另外也會增加衛星的整體重量,使火箭的運載余量變小。”
周總理認真地聽完了孫家棟條理清晰的匯報,神情嚴肅地說:“我們大家都是搞科學的,搞科學首先應當尊重科學,應該從科學的角度出發。把道理給群眾講清楚,就不會有問題。”周總理的話使孫家棟豁然開朗,懸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1970年4月24日,“東方紅一號”衛星順利發射成功。“東方紅一號”衛星總重量173千克,相當于蘇、美、法、日第一顆衛星重量的總和,它還將《東方紅》樂曲送上太空。
“換角”成為活躍于國際航天界的談判代表
“東方紅一號”升空以后,孫家棟的名字就常常和我國衛星事業的首次連在一起。1975年,我國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發射成功;1984年,第一顆同步試驗通信衛星“東方紅二號”發射成功。兩次孫家棟都是總設計師。1986年4月,他還擔任我國第二代衛星“東方紅三號”、“風云二號”、中巴合作第一顆地球資源衛星的總設計師。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在領導我國衛星科研工作的同時,孫家棟也開始了自己角色的轉換。
1984年1月底,孫家棟正在參與“東方紅二號”的發射,航天部部長張鈞要他立即返京,前往德國訪問。因為德國政府力促與中國簽訂一個航天合作協議書,并且點名要孫家棟赴德談判。孫家棟不負眾望,成功獲得向德國多個衛星高科技企業派員學習的機會。1985年10月,中國政府宣布,中國運載火箭將面向國際市場,提供商業發射服務。幾乎同時,孫家棟出任航天工業部副部長。從此,他更多地作為中國的談判代表活躍在國際航天界。
中國宣布提供火箭發射國際服務的第二年,美國“挑戰者”號航天飛機、“大力神”和“德爾塔”運載火箭以及歐洲“阿里安”火箭相繼發射失敗。不少國家將目光投向中國。
1988年11月,經與美國休斯敦公司談判,中國簽訂了用“長征二號E火箭”發射澳大利亞兩顆通信衛星的合同書。1989年1月,同中國香港亞洲衛星公司簽訂了用“長征三號”火箭發射“亞洲一號”衛星的合同書。但休斯敦公司告訴中方,只有美國政府發放衛星許可證,才能履行合同。
此前,美國政府提出,中美兩國政府正式簽署衛星發射服務協定以后,他們才能發許可證。為此,中國航天部等部委組成中國代表團,由孫家棟任團長,于1988年10月中下旬,在北京舉行第一輪談判,最后確定:雙方簽署3份協議備忘錄。12月7日,孫家棟又率領中國代表團赴華盛頓談判,12天后簽下3份備忘錄。
一個月后,中美又簽署正式的“關于衛星商業發射服務”的協議書。孫家棟多次奔走于北京和華盛頓之間,進行多項談判。1990年4月7日,“亞洲一號”成功發射升空。此后,中國陸續為法國、巴基斯坦、德國、巴西等提供火箭、衛星服務。
挑起探月工程總設計師重擔
2000年,時任中國國防科工委副主任、中國國家航天局局長的欒恩杰頻繁地找孫家棟。這兩位在業內極具影響力的“老航天”滿懷神圣的使命感,在一起謀劃著中國航天發展的戰略思路。他們又把幾十年來對月球資源應用有著極大興趣的中國科學院歐陽自遠院士找來,一起切磋謀劃探月工程實施的事情。
孫家棟不愧是航天工程的總體大師,他在航天發展新跨越的重要歷史關頭,又一次提出了獨到見解。
2004年2月25日,國防科工委宣布:繞月探測工程于今日起正式實施。工程組織指揮體系的建立,標志著中華民族千年奔月之夢開始啟動。此前四十多年,中國的所有航天試驗都是圍繞地球的活動,而探月工程則拉開了中國深空探測的帷幕。孫家棟組織有關專家經過充分醞釀后認為,繞月探測工程的主要目的,是從科學的角度去了解月球這個離人類最近的天體,通過對月球由淺入深的了解,促進航天工程技術帶動相關產業技術的發展向更深更廣領域邁進。孫家棟作為探月工程“五大系統”總設計師,在工程方面考慮得最多的問題,自然是工程目標的實現、關鍵技術的解決途徑和大系統的配套協調。孫家棟認為,以前幾十年我們所搞的航天工程,全部都是圍繞地球開展的科學研究和應用,而探月工程是飛離地球軌道圍繞月球開展研究的第一次。中國探月工程雖然比美國、俄羅斯晚了40多年,但要在科學上走出中國的創新特色,深化人類對月球的認識,為詳細探測和資源開發打好基礎,就要有所創新,起碼要接近或達到目前國際領先水平,同時使成果在國民經濟各個領域逐步得到應用。根據循序漸進的科學研究原則,探月工程將按照“繞”“落”“回”三步走的原則分步實施,這樣不僅可以填補中國在月球及行星探測方面的空白,而且為與國際先進水平縮短距離提供了良好的機遇。
耄耋之年仍有航天夢
與航天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孫家棟對星空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多年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腦子里只要有問題就會覺得茶無味、飯不香,沉默寡言,日思夜想。好幾次或是半夜或是凌晨,老伴醒來發現床上的老頭不見了,細聽房間沒有一絲動靜,嚇得她大喊。孫家棟卻非常沉穩地說:“你睡你的覺,不要大驚小怪。”原來,孫家棟夜里起來是到陽臺上看那掛在空中的月亮。他仔細看著月亮慢慢地移動,心里在琢磨月亮與探月技術總體的相關聯系。有時他在窗前一站竟是幾個小時,折騰得老伴也睡不踏實,一會兒要給他披衣服,一會兒要給他搬椅子。但有一條不變—老伴會看他的眼色行事,絕不敢打亂他的思緒,惹他不高興。
有一次,孫家棟在陽臺上從后半夜一直站到了天空泛白、月亮輪廓變淡,老伴才打趣地說:“月亮可真好看。看夠了?看出名堂了?是不是該吃早飯了?”這時,他卻似乎依然沒有倦意,早飯比平常吃得還要多。
孫家棟吸引人們目光的,不僅僅是他的科技成果和科研歷程,更有他的人生軌跡、他為祖國航天事業默默奉獻的心路歷程以及他對事業的執著和對同志的真誠。當你與他交談時,你會被帶入一種寬松融洽的探討氛圍,感受到他寬闊的胸懷、深厚的修養、與人為善的美德。孫家棟的品德贏得了周圍人們的敬重、信任與親近。幾十年來,他沒有為名利所左右,不斷地選擇有價值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獲得了事業上更大的成功。
年逾古稀時,孫家棟仍壯心不已,不能停止航天之路上的探索。很多人不理解,問他:早已功成名就的您為什么還要接受一項又一項充滿風險的工作,萬一失敗了,輝煌的航天生涯就有可能蒙上陰影。但孫家棟沒有一絲猶豫。“只要國家需要,我就去做。”他說,“這是一個航天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素質。”
探月工程是中國涉足深空探測的開始,很多新的課題和困難再次擺在了孫家棟面前。“距離遠了,我們的無線通信能不能跟得上?產品的精度、準確性也對我們提出了更高要求……”2007年10月24日,中國探月衛星飛向38萬公里外的月球。當成功的消息傳到指揮控制室,大家歡呼跳躍之時,孫家棟卻悄悄地背過身子,流下了眼淚……
如今,孫家棟還有一個夢想,就是讓“中國航天的觸角能夠伸向更加遙遠的太空”。
(本文轉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