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丁
夜 飲
——上海
一定有什么東西
慢下來,讓細碎的猶豫
變得勇敢。
坐在輝煌燈火的
最里處,你說,寫詩仿佛是
過去的事兒了。
五六個人談論起那
不在場的。你游走、疏離的
幅度,倦于在眾人面前
擺開孑然的一生。
坐石梅線,坐南下
濱海的火車。風景細密、豐饒
海霧被拖延的速度,比潮濕的語法
更動人,更讓人想起喑啞的愛
金光中的冷、尖銳、痛苦。
多美的時光啊,那是
恍惚的夏天,我們
在海邊。黃昏里,不去想
工廠的煙火,如何擄走
一些光陰,以至于有
幸福的顏色。
比瘋狂更清潔,你容忍
杯中冰塊的消失,在交談中
夜飲是灰白的苦,陰郁的快樂。
冰塊,冰塊,那拖沓于人的
點點憂愁,在你小鹿般的鬈發里
更浮薄、比新的事物更近。
海水是無謂的,海水是
窮的。扶著欄桿,你尖叫
——到底好不好呢?
太久了,這緩慢的。這安靜。
相見歡
在德勝門,他們有一搭
沒一搭地打量坐在前面的
年輕父親。晚上七點
霾都散了,這北方人霧
籠罩的城市,正穿越
薄暮的謙遜,經歷一次
溫和的改良。“在我老家
能吃很便宜的海鮮,絕對
比天津要好。”年輕父親
站起來,小小的心子
捧在手掌中央,金色、曙色
一般的那一丁點兒重量
發出小狼一般、咿咿
呀呀分辨不清的叫聲。
那二十出頭的,皮膚潔白
像是剛剛參加工作,站在
很遠的一點地方看他。
中年的服務員,還有那
端盤子的,大堂經理
還有我們,都看他。
他慢騰騰的,把小家伙
抱在手臂里,又慢慢
把他輕放在肩上。有點
涼了,我們喝一種
略帶甜味的、菊花和
山楂果混合的飲料,把頭
靠過來。像是有一點酒
有一點音樂,我們就可以
拍拍手,站起來,圍著
馬甸橋小旅館里的小桌子
躍步,在窗框邊沿看
北方冬日偌大的煙囪里
緩緩升起的白汽。你說
這是我們旅程的終點嗎?
我說,不是的。窗外
亮起燈火。
1927年
他好像變得又小了一點
在華北平原的霧氣里醒來。
他問自己,天氣可好,睡得
可好?非常輕易地,1927年
他在戀愛,明昧不定中
仿佛同時是好幾個人的情人。
他帶一點點政治激情,在
游行中,時而快樂,時而
厭倦。他開會,在平民學校里
義務教一兩鐘點課,隱秘的
關聯里,他不在意修飾
自己的身份,卻很清楚
自己是窮人,有時左
有時也在咖啡館里翻
進步刊物,談閑天,在意
精致的物件。他和許多
同樣從鄉下冒死進城的
伙伴一樣,畫地為牢
至今未脫鄉下大學生
昏濁的稚氣,常常
失去方向,心猿意馬。
有時候,北方的氣候讓他
覺得衰老,有時又覺得
蠻年輕的,可以攢足力氣
繼續念書,可以干革命。
這年秋天,他常常想起
潮汕家鄉,要不要
南下武漢。“在海邊鄉下
漁民們會在暴雨前的天氣里
出海,再也不回來。”
后來他乘火車到天津租界
在拉薩道的小旅館,他意識到
自己是個逃難者,卻沒有
逃難的心情。他還想去
跑狗場看看,到奧領館前的
河灘暖陽下坐坐,寫寫詩。
他不時想起家鄉海產
葷腥里蔬菜的甜味。
非常輕易地,1927年
他認識的一兩個北洋公子
把他接進異國人經營的家。
他找到了教書的新工作
百無聊賴地,舊天氣很遠
青年的生活很遠,軟草
虹霓中那三兩點星子淡云
一派蔥蘢的山河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