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妍
生而為女
快睡著的時候,我見到了
成年百古的事情:站著,
等母親洗好澡。浴室越來越暖,
我的腸胃涌起了米粥的香甜。
我想起母親圓潤的身體,
和沐浴后背脊上豐富的抓痕。
我就卡在了那兒,臨睡的時刻。
豌豆般大小的記憶橫臥著,
勤勞的農人趕在每日日出時分
澆灌它。我像個剛澆完一塊地的人,
與直不起的腰骨僵持不下。
水不是我想去澆的。我喜歡
那些鮮嫩的植物,但是無所謂。
是母親,提著竹斗耐心傳授我
戽水的技巧。可惜還沒幾下,
我就開始氣喘。看著我弓著的身子,
母親開始低聲地咒罵自己
生了一個不合格的女人。
所有母親都將在生育后變蠢
——只有這一點是公平的,
否則我與母親的差距還將更遠。
米香和流行病在街上互相遭遇時,
母親把灌溉的工作全部交給了我。
鐵色禾苗沒能長成可口的形狀,
日頭卻茁壯如滾燙的石灰。
山坡為主我為客。當母親決心
供養這片山時,我就宿命地
多了一項志愿。逐漸地,
一切抽象活動都疏遠了我:
流淚,爭辯,服藥……
我和山頭終日寂靜如干凈寬敞的
候診大廳。我有著母親賜給我的
性感肚皮,卻一再放棄生養。
九月之歌
九月的下旬,一切開始收縮。
一些表皮組織正在離開我的朋友。
我們故意互稱“朋友”,
似乎是個恰到好處的拖手理由。
我們都在熒幕上觀看過別人
急切尋找的模樣,有點可笑。
但當自己面對舵輪并且毫無線索時,
許許多多個“不可切割的短暫”
把我們精準地卡在濃稠咽喉。
今天,我的朋友,你說起了
一樣家鄉的食物,這讓我也很饞。
我想到那些緣溪生長的村莊,
在沒有我們的語境里簌簌地落葉。
等到再冷一些,就會有人
套上高領毛衣。此時,空氣
也會更加輕薄。我的朋友,
把以往的日子掛起來吧,
它們即將干癟,就像此刻的我們。
老奶奶發動機
當我們穿行在湖底隧道時,
我周身溫潤,對你所說的事情
也毫不掛心。但你一個勁地道歉,
疲軟如一些浮游生物。
發動機他老了,每次咬合
都像你的奶奶在炒菜。
傲慢如我們,是不會去探索
自己在食物鏈中的位置的。
你駕著老發動機上拉索大橋,
好像是忘了如何適時地切換檔位,
草莽地領我,駛向鋒利的深秋。
攝氏四十度,一些熱帶訪客
給U.Roy
晚餐后,他坐進一方暹羅沙發,
開始剝食一種叫做黃皮的小果子。
熱帶的氣候寄居在毛剌剌的皮下,
像一個習慣,一種粗糲的生存主義。
奇特的酸澀驅使他本能地刻畫出
渾水中的短吻鱷和人們濕潤的吐氣。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樣將這把小果子
和他們的女兒一并帶到這里的。干旱。
果皮泛皺,女孩的不適感顯然更甚。
炙熱像一把剪子,排除任何多余的行為。
人們囿于室內,這才開始打量自己的身體,
計算始末,考察宏細。
他感到自己三十歲,與一個熱帶新娘對坐,
一無是處,不知所措。
汗液匯集成珠從肩胛骨間滑落的感受
令他想起一些吐著信子的斑紋球蟒。
修長的黃皮籽在地毯上紛紛脫靶,
用腎上腺素自我武裝的日子終了了。
松針少年
松樹把自己的時間
包裹成一個堅硬的禮物,
芬芳的紋路不設保鮮期。
大多數人沒有機會了解彼此,
人們敲打他,點燃他,
仍然無法窺探到他喑啞的愛情。
溫和的天氣孕育著一場秘密:
龍卷風始于唇部。
然后電流逆行,迫使
手掌趨于濕潤。
在地鐵站攢動的人群里,
他望向我,像目睹一片黃色的云,
以難以確證的身體穿行。
炸醬面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讓這些天作的
生物果腹的……”
半夜油光光的木桌,沒有帶花的餐布,
又一次呈上這樣一丘。素碟裝盛著,
映射著獵戶整飭的腰帶,
卻沒那么有精神:過了水的麥子,
茍且得像天橋上的行人,面紅耳赤,
又無動于衷。簡單不能更甚,
多余的辣椒在視線里隱匿,
卻在口腔里鄭重地點開一顆火炮。
年就快過完了。母親倚在灶頭邊,
木然的,像足了一個婦女。你知道
還有三分鐘,這碗廉價的口糧就能出鍋,
而今晚,你還將臥睡在母親的眼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