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
以上門女婿、鄉村志愿英語教師等身份扎根現實之余,他還四處
“游蕩”東北大地,深入各種歷史現場,其視野之開闊、視角之奇特、
認知之深刻,足以令絕大多數中國讀者汗顏
通過一個美國人的視角重新認知自己國家的一片土地,無疑是一種多少有點尷尬的閱讀經歷。《東北游記》帶給人們的就是這樣一種體驗。美國作者邁克爾·麥爾對歷史信手拈來的熟稔和對現狀游刃有余的把握,讓讀者經常在不自覺地發出會心的苦笑之余,還要發自內心地深深點個贊:這小子,真門兒清啊。
以在中國的游歷為主題的作品并不是太難寫。文化的碰撞和他者的視角是一個現成的IP:蜻蜓點水的采風、不動聲色的獵奇、誤讀后的釋然、屈尊俯就的理解、居高臨下的悲憫,再穿插一些臉譜式的人物,這就算大功告成。
邁克爾·麥爾則選擇了最為笨拙或最為矯情的一種方式:在東北一個叫“荒地”的村里做起了田野調查。他以上門女婿、鄉村志愿英語教師和外來租客等多重身份,較為順利地融入到當地的社群中,這使他可以以他者和局內人雙重視角的便利來感受中國鄉村社會深層的運作機理和脈動。通過詳細記錄一個村莊的日常和一個龍頭企業給當地帶來的變遷,他不僅對中國當下的種種制度變遷有了第一手的把握,甚至可以稱得上半個“三農”問題專家,還敏銳地捕捉和展現了遭逢工業化和城鎮化沖擊的村民的種種迷茫、困惑和抵觸。
在扎根現實之余,他還四處“游蕩”東北大地,深入各種歷史現場,其視野之開闊、視角之奇特以及對東北歷史認知之深刻和深遠,足以令絕大多數中國讀者汗顏?,F在有多少人還記得分隔滿漢的柳條邊,遑論去勘探原址?有多少人知悉漢人實邊東北時與蒙人的沖突及其對中國近代邊疆地緣政治的影響,有多少人實地考察過沙俄租借地和日本拓殖農場舊址,又有多少人探尋過蘇聯紅軍進擊東北給中國和日本平民帶來的共同傷痛記憶?
偽滿洲國的歷史自然沒有被我們遺忘,但南滿鐵路的經營和用心深遠的“滿鐵調查”卻少有人探究,那段歷史當時如何被外媒表達更少有人關注。美軍通過空降先遣小組解救被關押在沈陽集中營的巴丹死亡行軍幸存者的行動,簡直可以拍一部大片,長期以來卻湮沒無聞。邁克爾·麥爾不僅為我們打撈了那一段段鮮為人知的碎片,還通過自己的實地探訪讓我們感受到歷史的余緒、時空的轉換和人世的無常。
長期以來,拜央視春晚一年又一年搞笑夸張的小品所賜,東北和東北人已經成為了一個讓人發噱的文化符號,而媒體動輒以“淪陷”突出的聳人聽聞的標題,更是給東北蒙上了一層落后間雜悲壯和怪誕的色彩,以至于人們忘了東北曾是中國最具現代色彩的地區之一,是見證國際政經風云的重大舞臺,身為共和國的長子更是為新中國的誕生和發展立下汗馬功勞。現在似乎只有某個鄰居高調地虛張聲勢時才能讓我們想起東北的“國際地位”。東北的沒落以及人們對其沒落的熟視無睹甚至某種回避,充分表明我們是多么急于把歷史甩在身后,又多么不愿意直視令人不快的現在。
感謝邁克爾·麥爾,為我們打撈起如此豐富的歷史,透視了如此豐富的現實。這不僅僅是一篇游記,更是一種用紀實文學手法進行的學術調研。作者做了很多案頭工作,通過邁克爾·麥爾,我們才恍然意識到原來東北居然在國際學術社區中占有那么重的分量。
就是中國本土作家,也鮮能給人們帶來這樣豐富而厚重的體驗了。我們或許會游走四方,但更多是為了表達“這么美,那么慢”;我們或許會沉潛鄉村,但更多是為了凸顯自己能決絕紅塵。而對于歷史和現實,我們則懶得花太多心思和精力親身求索,似乎朋友圈和公眾號已經有著太多現成的答案。
說到底,我們對待歷史不夠真誠,我們也無法腳踏大地,我們更不愿直面現實。我們失去了從容的心態,失去了深耕的勇氣,也就失去了我們的觀察力和表達力。我們不知不覺中成了自己祖國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