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世信 隋建國 展望



時間:1997年11月11日下午1點-4點
地點: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
談話人:田世信(中國雕塑創作室雕塑家)
隋建國(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系主任)
展望(中國雕塑創作室雕塑家)
張鵬(媒體人)
(以下皆以姓氏簡稱)
【一】
張:對于中國雕塑理論與雕塑史的研究,一直是中國美術史上的薄弱環節,在世紀之交的今天,不斷積累資料、不斷探討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是需要理論家與雕塑家共同完成的課題。所以今天約請了三位雕塑家參加座談,首先請向我們的讀者介紹一下你們最近的個人創作。
田:最近我做了一個組雕《山路》。
張:本刊1997年第1期曾專文介紹您的雕塑,您為魯迅紀念館做的《魯迅與青年》,為什么選擇了一種場景式的創作?
田:以前的雕塑多把魯迅的形象做成“像”擺在神龕里,我是想讓他更生活化一些,這樣我做起來也感覺輕松。紀念館里放置雕塑的地方是個廳,而且沒有什么過多陳設,我覺得魯迅不是個領袖人物,也不是個關門文人。
隋:魯迅和青年在一起,以這樣的群像形式表現更能再現當時的時代氛圍。
張:隋建國,本刊1997年第3期封底刊登了您的作品《世紀的影子》,這件作品和您在97雕塑藝術大展上展出的作品有什么聯系嗎?
隋:97大展上展出的那件高1.1米,而發表的是9件組雕,每個單件是30*20*8c m,這些作品是由香港回歸所引起的對這一百年的思考。在這組作品中有1件是在墨爾本做的,因為受當地制作環境和經濟的限制,無法做比較大型的。中山裝這種形式的作品我做了不少,最大的有2.2米。
張:它是什么材料的?為什么會選擇這種形式?
隋:小件是鑄鋁,大件是玻璃鋼。我選擇“中山裝”這樣一個人人都理解的形象,把它作為一個符號,引起觀者的思考,從而達到與觀者交流的目的。這種視覺符號的公共性,便于觀者進入,將自己的人生經歷與生存感受引發出來。
張:展望,您目前做什么?
展:我最近一年多在搞一個系列,是關于“假山石”。就是用不銹鋼復制各種各樣的假山石。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對石頭看法是不同的,比如中國人能把一塊石頭想象成一座山,而歐洲人只把它當作石頭本身。我復制石頭的目的,是通過這個過程考察中國人內在的、獨特的文化心理,和由此而形成的某種特殊的圖式。關于作品要不斷地做,一直做到你想清楚了,然后不想做了,其中手工的比重占主導。
隋:作品的符號化、觀念性越來越強,我們平時在傳統雕塑中,強調藝術家個人的視覺習慣、造型特點,甚至是習慣手法都已經淡化。藝術家對于媒介的選擇、符號的使用、加工手段的選擇以及最后的視覺效果成為了決定性因素。
展:制作實際是個技術問題,是把個人感覺或觀念變成實物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雕塑應由技術與觀念兩部分組成。
隋:傳統的塑造技法是與藝術家的個性偏好、視覺偏好分不開,藝術家的感覺與制作技術高度統一。雕塑只是個符號,更重要的是以什么觀念來做,怎樣運用和處理這些個符號,造成你所需要的意境與氣氛。我覺得藝術分兩塊:一塊是表現主義,與藝術家個人的視覺偏好、個人的身體行為分不開;另一塊是觀念的、理性的,藝術家的觀念與媒介和符號的選擇起更大作用。
展:像田老師的作品當然屬于表現主義的,因為它離不開自己的感覺和感情的直接流露,應該說是直覺的。
隋:如果讓我們倆(指和展望)寫生,能做得很像,但個人那種很邪門的感覺不多。這和我們走的這條路有關系,我們現在做的東西是從另一條路過來,個人的感覺以另外一種方式體現出來,這就是人的素質。
田:像我這個年紀,在讀書的時候也有一些畫冊,我的個人經歷和對藝術的理解,只給我一種選擇。現在你們認為藝術是表達一種觀念和想法,我感覺藝術是表達一種情緒,是一種對人生的認識。
展:其實終極目標都一樣,觀念和想法也是對人生的認識。您以前做貴州人,自然發展出一套表現貴州人的特殊方式,那么您現在表現魯迅或者當代人,這手段還舒服、適用嗎?您是什么感覺?
田:我做這些都市化、現代化的題材,是因為我受傳統的藝術教育比較深。做雕塑就像演戲,首先要進入情節,手法還是和我平常一樣,只是情緒有所不同,比如做魯迅我要回到三四十年代的感覺;我也嘗試做一些北京人、小姑娘等。我做雕塑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是特別清楚做到哪就不能做了,所以我就是憑著感覺,鑿到不能鑿為止。或許是因為畫過畫的原因,我看你們做雕塑,有的面就抹過去了,我自己就達不到這一點,所以有時翻模很難,鑄造也很麻煩,但你讓我把它們去掉我又感覺這不是我的東西了。
展:您的骨子里仍然是在追求真實感,但不是學院訓練出的那種。田老師的特點是樸素的、直接的和學院的不一樣。我們剛畢業進入創作時總想找這種感覺,想拋開學院教化的條條框框,試圖去追求那種天然的真實感。但好像已不太可能,已被馴化了,很難純粹地展露自己的天性,這就迫使自己開始思考,尋找其他途徑,想全新確定雕塑的概念和含義。
隋:學院教給你一套既成的辦法,但同你自己摸索的其實是一樣、是等值的。你要表達自己的感情,得有一套辦法,可惜這套方法過于程式化。這就好像一個人學京劇,要表現自己的喜怒哀樂就唱相應的曲子,這種狀態顯得有些滑稽,但如果你直接地用哭笑喊叫來表達感情,就又不是藝術,最好的辦法是理解了學院那一套之后,想方設法找一種更好、更切身的方法。
田:我覺得還是你愿意接受什么的問題。
展:假使把各種藝術手段都作為一種方法的話,也許就減少了保守與前衛的撞擊了,變成一種多元并存。你喜歡保守的方式,他喜歡前衛的方式,這只是方式的區別。每個人無非是要找到一個更好的藝術方式,來表現自己的觀點。假若一看到新的東西,就有一種天然的抵觸情緒,那是因為沒有把方式的意義搞清楚,而是把方式本身當成目的了。
田:排斥其他就是保存自我的方式,其實藝術就像一桌菜,五味俱全,不能以一種味道排斥其他。
展:如果以一桌菜為例,還有這么一個問題,除了各種各樣的菜之外,當一種新的菜出現的時候,可能有人愛吃有人不愛吃,就像新的藝術出現,不一定都那么順眼。舊菜一般來講不會失敗,新菜則面臨成功和失敗兩種可能性,新的東西可能會冒險,但我們不能因此而排斥它。
田:世人大部分是保守的,有從眾心態。
隋:人的生命有長度,人的思維有習慣,形成后就不容易改變。在思維形成的過程中大家都在談論什么,就可能形成什么樣的思維習慣。我們的社會變化很快,每個人已經形成的習慣不斷地面臨挑戰,面對新思潮的沖擊,一代人很快就變得過時,或者拼命地跟著潮流跑,或者不斷翻新花樣,這也只是保守的一種表現方式。因此,只有不保守的人才敢于堅持己見。
田:我在看不透大師的比例、結構時也有困惑。但我看了一些有特點、有個性的大師,如米開朗基羅、安格爾,完全是為我所用的解剖,而非較真的解剖。他們的人體不是針灸穴位,不是無生命的標本。在歷史上有影響的大師都不是教條的,學院的東西總在干擾我,我盡量在排除,但有時還是不能夠徹底。
隋:這正是時代背景造成的生存狀態。學院的影響這么大,占了壓倒性的優勢,可以說學院藝術甚至將民間藝術都改造過了,如農民畫、曲陽的石雕。雖然田老師沒有學過正規的學院套路,但藝術手法也難免有學院的背景,至少是將學院作為對象來進行較量,從對比中找到自己的特性。
田:從肌肉看,羅丹的作品進行了較主觀的處理,而安格爾的女人體沒有骨頭,同樣也是經過了主觀改造,他就喜歡那種肉感。
隋:最講究科學解剖的是維多利亞時代和19世紀,整個時代就是一個科學的時代,不講什么視覺偏好,這是最沒個性的時代,學院派就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展:藝術史的過程總是注入新肌的過程,新的東西建立在過去比較完美的基礎上,人們要求不斷地換口味。這么富有生命力的藝術史怎么就像生活在北京,環境的巨大變化使人們都有種承受不了的感覺,但這就是現實,你必須承受許多你承受不了的東西。
隋:社會體制、環境急劇變化。在藝術作品中應該反映得更清楚、更深刻,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形式的變化,關鍵是反映了藝術家無意識中表現出來的焦慮與不安。在這種社會大變革的階段,各種各樣的變化也形成各種各樣的機會,這也是一個充滿生機的時代。
張:本刊在這一期開辟了“環境與藝術”欄目,并對“大美術”問題做了專題研究,這些都是我們所關注的問題,那么你們是怎么看待城市雕塑的呢?
田:展望和隋建國做的《五大領袖》非常好。肖像人物創作是個高難度的主題。
展:我和老隋做的《五大領袖》放在石家莊西柏坡博物館,當時我們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做出中國式的寫實雕刻,但不是被動的寫實,要寫實為我所用。
隋:做城雕用什么形式也在自己,你把形式做完美、做到位,別人一看也無可厚非。開始構思時,我們也很苦惱,如果找不到恰當的方法,就會落入俗套。最后結果應該是比較有力度、有深度,是比較理想的現實主義肖像群像創作。這說明我們將學院學到的寫實套路運用得比較到位,有自己的理解。
田:像你們這種風格的應該大力推動與宣傳,扭轉以往戲劇人物式的創作。我在英國看到的丘吉爾像就非常精彩。我在讀書時,看過土耳其的一位現代派畫家,當時在中山公園水榭里展出,寫實功夫很好,這本身不矛盾,更換觀念,這個過程對個人很痛苦,但轉過來后是一樣的,就像展望做石頭。
展:現在搞當代藝術的大多具有寫實功底,我現在做石頭,你說離開寫實了嗎?我用很硬的不銹鋼板模仿石頭的肌理效果,也是很難的。它不是用泥而是用錘子,要一點一點去敲,找那種石頭的感覺。
【二】
張:隨著藝術形式國際化,中央美術學院的教學也在調整。我注意到,目前雕塑系的教學設置增加了一些設計和應用類課程,比如陶藝工作室、文樓金屬工作室。面對時代的發展,雕塑觀念的不斷更新,作為雕塑家你們覺得雕塑系的教學應該是什么樣的?
田世信
Tian Shxin
抽煙的女孩
49×21×22cm
1996年
展:新藝術和普及藝術創作的關系就像石頭擊水,開始有一個中心點,然后激起的波紋不斷地向外擴散,散到最邊上時中心又開始有新的石頭擊水。在這里學院主要教授的是基礎,但這個基礎是為了培養能擔起扔新石頭的藝術家。過去對雕塑的理解比較窄,如果把雕塑的概念擴展到三維空間,甚至四維、五維,雕塑就自由了。
田:對學院來說做到這一點相對比較難,像法國其他省的地方的美術學院搞現代藝術,而有歷史的美術學院反而比較保守。
隋:雕塑系目前以服從中央美院大的體系為前提下,材料課占全部課程的30%,也就是說,目前學院的套路是建立在泥塑的基礎上。泥巴很軟有可塑性,而硬質材料則不然,它們有自己的硬度,藝術家就不得不順應它們的性格,只好把空間與體積單獨抽出來運作,即康定斯基說的與自然世界平行的另一個世界。
田:學生也要學習多種辦法,像徐冰創作的天書和寫實就沒有什么聯系。
隋:藝術是形象思維,不是模仿自然,再現自然。用繪畫或雕塑再現一個人的形象,固然是形象思維;用攝影和電視是另一種現代技術手段的形象思維;把自然中的一部分直接納入作品中,使其作為某種固定的符號也是形象思維。對于人類來說所有的思維對象,甚至思維手段本身,都是具體或不具體的形象符號。形象思維是對于邏輯思維的超越和補充,在邏輯的極限之處,形象思維跨越荒謬給人打開頓悟之門。
田:可以把寫實作為認識物體的一個過程和手段。
張:如何啟發學生在創作的過程中使用多種創作手段,又能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
隋:掌握抽象手段很容易,立體構成的道理明白了,材料運用進去就行。但僅靠立體構成做出的抽象藝術,不能滿足我們對藝術的要求。按立體構成的原則、使用材料去創作,這一切都符合邏輯,但就是你沒有進入,你的生命沒有進入。當代藝術要求一個人要進入,表現出你的七情六欲。抽象藝術到晚期越來越專業化,這時就需要變化,要吸引人們來看,藝術關心社會,社會才會關心藝術。
張:1997年6月雕塑系為活躍學術氣氛,鼓勵學生直接運用材料進行雕塑創作,舉辦了學生材料創作展并評出獲獎作品。對評獎的結果你們滿意嗎?
隋:這次評獎是材料課剛剛開始。像《高等學府》的表現比較直白,另外有不少作品顯出模仿的痕跡,這都可以在前進中得到解決。《高等學府》算是一個例子,所以我們給予鼓勵。
田:不能搞成保守的教學,應該引導學生投入。當然人都離不開現實,有的人學雕塑不一定愛雕塑,只是作為一種掙錢手段。目的不一樣做出的東西當然也不會一樣。
張:如何使學生真正深入到現實生活中去,得到思想認識和專業能力的同步提高?
隋:學習傳統,是最直接的,當然主要還在于老師的引導,有實物存在可以直接看到,像漢唐的興盛、明清的衰落。另外下鄉實習也可以看到各地的風土人情,可以看到社會的變遷,在學院中的學習需要不斷地向社會敞開才會獲得生命力。
隋:在學院中當老師很不容易,要教得好還要做得好。要想走出一條新路子,你就不要瞻前顧后,顧慮太多不容易成事。任何好的想法、好的作品、好的潮流都是在做的過程中發展成熟的。藝術是實踐活動,只有在實踐中才能檢驗是非優劣。
田:就是先自己搗騰,搗騰一段時間,總能有點名堂。
隋:這也需要文化積淀、物質積淀、技術積淀。雕塑系的傳統是重視能力,這是很純樸的學風。但藝術是交流的產物,宣傳是必要的,社會了解你的藝術,才會給你以更多的機會。主觀是為創造更好的條件,客觀上看起來則是出名了。
展:不要把出名的問題放在心上,但要讓作品接觸社會、與人交流,知道你的人自然就多了。但交流過于頻繁,又缺少安靜的創作時間,要把握這個度。在解決這些矛盾的過程中,我們會有很多感悟,這樣才能產生創作的激情。
田: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首先得讓人知道你這兒有個巷子。藝術需要交流,不是純粹個人的。
隋:我在桂林遇到臺灣雕塑家蕭一,他完全不接觸學院雕塑,就從小打木雕、打佛像、打神龕,一直打過來,然后以此作為出發點,用當代藝術手段打木雕。他有意識排斥學院,不接觸也不學。他也打人體,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變形變得也很厲害。因為朱銘(臺灣著名雕塑家——編者注)成功了,我估計臺灣有相當一批人在做這事。中國的改造太徹底,民間藝人改掉了,民間藝術也萎縮了,因此中國再沒有與學院完全沒有關系的雕塑家了。
展:中國缺一條自學成才的路子,這條路在中國為什么沒有?我覺得與內地沒有畫廊體制有關。臺灣的朱銘與蕭一由畫廊推出作品,還有一批收藏家專門購買當代作品,他們可以通過這些畫廊進入創作與收藏的良性循環。
隋:一方面是畫廊的問題,另一方面是學院的改造,全部改造成戶縣農民畫、天津農民畫,連兒童畫都是大人改的。臺灣有素人藝術,就是未受過教育的,70年代興起尋根熱潮,一下發現了四五個這樣的素人藝術家。
田:在國內,老師是有一種良好的愿望,但強加的東西比較多。國外到了大學,老師不會過多的要求什么,比如老師發現你的作品有哪種模仿傾向,老師也不說你這個不好,但第二天拿來一個比你做得更好、更完美的作品,你就需要再去嘗試,直到老師看到你這個新作品確實是自己苦思冥想出的。他們會拿以往的、歷史上的作品,引導學生做得更好。如果這樣哪怕都是學院畢業的,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風格,否則難免千人一面。
【三】
田:我們都出過國,看國外畫畫的為生存而奔波,感到國內美院這個地方真是個天然的好碼頭。
展:西方國家已經發展得比較完善,而中國還是個大工地。歐洲現在很多國家的展覽與活動關注亞洲和第三世界,因為這里有生機。但藝術的標準是否仍然在歐洲,暫無定論,至少亞洲的標準還比較亂。
隋:中國現在應該扶植中青年,推出最能代表當代中國文化與藝術的人物和作品。我總是在想,當人們提起中國的時候,不再用“文明古國”來形容就有意思了。創國家品牌、畫廊與博物館聯合運作,像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就是國家的政策,國家的品牌。田:畫廊品位良莠不齊,就像有些景觀雕塑,我不喜歡,但人家也有不少觀眾。
展:亞洲人容易受到西方藝術外在形式的影響,很少有做學問的,在中國人的意識中,做學問和搞藝術是兩碼事。但西方人創造某個形式,最初都不僅僅覺得好看才做的,而是有一定的理論積淀或文化背景,這是亞洲當代藝術的通病。
田:西方很多是有了思想意識去找形式,這就存在哪個是導的問題。
隋:亞洲有些藝術家是把西方的抽象主義拿來,與地方的傳統符號結合,這就是后進者的道路。理論上的架構人家已經做好,西方人建立起來的那套體系在理論上是經得住推敲的。你要想建構新的體系,要從自己的審美上建立起來,才能與西方的體系相抗衡。
田:像你們搞現代藝術,那種意識思想,是先導于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的,首先把它藝術形體化,成為現代雕塑,這對推動社會發展意義很大。
展:我覺得現在藝術家是需要在理論上建構自己的價值體系。
張:今天三位雕塑家的對話,涉及到了個人創作、觀念變革、雕塑教學、中西方藝術的交流等問題。如何面對它們,仍然是我們今后要進一步關注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