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教堂與清明書

王單單

太 極

平反之后，他把習慣

帶出監獄。每天堅持去廣場

練太極。他總是

緩慢往前推，什么都沒撈到

又把手收回。似乎是

空氣中，有個透明的人

正與他博弈。似乎是

那個透明的人，想把他摁在

人世間，阻止他與黑夜

一同隱去

信仰，或某部電影里的鏡頭

他將《圣經》

從中鏤空

在里面置放了

一把左輪

事件：瓦斯爆炸

煤窯口

堆放著

一些

尚未徹底煉成炭的人

有的還在冒煙

有的還在顫抖

我想，若干年以后

他們要是真的成為炭

點燃后，火焰中

是否還能聽到

隱忍的哀號

菩 薩

飛機搖晃得有些厲害

我使勁握住掛在胸前的菩薩

平安著陸后，它濕漉漉的

像被剛才的氣流

驚出一身冷汗

廢教堂

暴雨將至，我匆忙

奔向有尖尖屋頂的地方

我相信，閃電不會劈在教堂上

很明顯，這里荒廢已久

堂內幽暗，靜寂

到處布滿灰塵與蛛網

但不知為何，我竟然忘記了

內心的恐懼，慢慢往里走

忽然看見開裂的墻體

陽光從縫隙中照進來

一塊光斑，鋪在耶穌的身上

清明書

每逢清明，我便發動戰爭

與山間草木較勁。它們

長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

起初，我的每一刀

都懷著深仇大恨，我發誓

絕不讓草，活著

走上親人的墳頭。

時間久了，草們

越來越頑固，而我卻

越來越無力。天注定啊

我會成為這場戰爭的失敗者

會淪為荒草的階下囚

甚至某一天，我會默許它們

高過我的頭顱。

刻 佛

左手扁鏨，右手鐵錘

從廢石頭中，可以取出

一張慈祥的臉。我隨意地鑿

不知不覺，它就雙耳下垂

就笑口大開，就袒胸露乳

就手持佛珠。當我突然

意識到，這塊廢石頭

像誰時，手一顫抖

又在它的眼角

劃出一道淚痕

挖 地

山坡上

我們鏟除荒草，在身后

挖出整齊的土坑

勞作的人中，我的祖母

始終憂心忡忡，她說

挖淺了，埋下去的種子

很快就會被動物刨走

挖深了，一旦下面漏水

鬼們就會爬出來

借人間避雨

與妻書

熟睡中，我們剛滿四個月的兒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你的奶水

而你在夢里，仍不忘記

變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邊這條小小的深淵。昏暗的燈光下

他邊吸邊瞪著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徑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極有可能

落滿積雪的地方。

我的學生

最初我不喜歡趙小穗

遇到誰都怯生生的

某次她在作文中寫道：

媽媽，我的眼淚不夠用

每次想你，都省著哭

這讓我心頭一緊

趁其不在，忙向其他同學打聽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她爹死后

她媽就走了

她媽走的時候

她還小

同學們回答得那么整齊

像是在背誦一篇爛熟的課文

消失的圍巾

我的圍巾丟了

它從我的身上滑落

那天我有點悲傷

或許，它曾掛在北方的枯枝上

像我的朋友，站在風中

焦急地向我招手。

我的圍巾丟了，或許

它已掛在別人的脖子上

如果是好人，它還會

交出溫暖；如果是壞人

它會像枷鎖，一次比一次

勒緊。我的圍巾丟了

那是我的女人送我的圍巾

純棉的，黑白分明

女人想買，男人想戴的那種圍巾

有誰撿到我的圍巾，請還給我

那是我的女人送我的圍巾

上面粘滿她棕色的頭發

還有我抽煙時，不小心

烙下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