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學召開的一次文學沙龍上,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做過一次誠懇的檢討,他說他曾經大言不慚地宣布網絡文學就是通俗文學,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卻告訴他網絡文學的要害不在文學而在網絡①。網絡文學的要害真的在于網絡嗎?抑或還是在于文學?這涉及自它產生以來,對其本體構建的認知問題,大家爭論的實質上指涉到當代所有藝術面臨的基本問題:藝術究竟是技術的還是精神的。對于網絡文學而言,焦點是它到底是為技術還是為藝術的文學?
網絡文學的要害在網絡
網絡文學的發生肯定是文學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因為它幾乎重構了文學活動所有的發生場景,進而影響了文學創作和傳播的內在規則。文學史對文學類型的規定性,絕大部分是從形式和內容的關系出發的,而以文學傳播的介質來命名文學的類型,這是現代社會首次,也未必是最后一次。
有人質疑網絡文學未必是一種獨立的文體,其理由是網絡文學的形式仍然逃脫不了小說、詩歌、散文等傳統文學樣式,因而網絡文學的要害還是在于文學②。但此說僅從形式上去關照網絡文學的本體,角度有些片面和簡單,這就如同“詩”分為古體詩和律詩,古代詩歌和現代詩歌,敘事詩、抒情詩和打油詩等等,雖然都稱之為“詩”,但其風格秉性迥異,美學思想不同,單從形式上不可能深入把握住其本質特征。也可以這樣說,網絡文學對文學本體的顛覆不在于文本的形式甚至包括內容,而在于作者和讀者關系的改變?!熬W絡文學”不能僅僅看作是“網絡上的文學”,更應該看作是“產生于網絡上的作者和讀者的文學活動”。
網絡解構傳統文學的路子,是它顛覆了傳統文學活動中以創作者為中心的文學形成方式,文學不再遵循創作者自圓其說的一家之言,它讓作者—作品—讀者三者之間不僅僅呈現出一種反映關系,而是表現為一種互動關系,它們相互浸淫,相互影響,文學場由封閉走向開放,進而影響了文學本身。
當然,文學本質上作為一種傳播活動,其受介質的影響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按照麥克盧漢的說法“媒介即信息”,文學受介質的直接影響和改變,在歷史也一直有跡可循。首先是作為符號載體的語言,口頭語言符號的出現使得口頭文學產生,書面語言符號的出現直接促使了書面文學的產生;其次是作為物質載體介質的出現,在紙張出現以前,有產生于竹簡、青銅器和絲帛之上的各種王命文書,紙張出現以后,更是催生了各種傳統文學樣式,于是有人提出,正是因為歷史上沒有提出“紙張文學”這種概念,因而“網絡文學”的提出也應該是偽命題,它并非一種獨立的文體。③
對于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從邏輯上看很能蠱惑人心,但深究下去,這恰恰顯示網絡文學的非常之處。還是從作者、作品和讀者三者關系的角度出發,之所以歷史上沒有“紙張文學”這一說,是因為它沒有改變文學創作中作者的中心地位,作者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完成創作后即大功告成,作品是他創作的,讀者愛看不看是沒有什么挑選余地的;而之所以“網絡文學”的概念逐漸深入人心,是因為它從根本上讓作者、作品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平等交融起來,作者在創作中不時受到其他兩者的影響,例如網絡文學的許多作品不僅僅是完成態,更處于進行態;對讀者而言,他們的體驗互動更能決定文學的生死存亡;甚至于對于很多網絡文學作品而言,“人人皆藝術家”,其作者的群體性、接龍性和匿名性,以至于最后連作者是誰都可忽略不計的。
種種實踐表明,網絡文學是當代文學一種獨立的文體,網絡這新媒體介入文學后,無論對文學的存在形態,還是美學特征都有著重要的影響,解決網絡文學面臨的各種問題,都需要我們從新的文體角度去看待它。
網絡文學的要害也在文學
作為新鮮事物,網絡文學先在網絡,這是大家形成共識的,也是迄今論述較為全面和系統的,但物極必反,經歷了最初的喜悅之后,人們發現過分強調網絡文學的技術特性必然忽略了它的藝術特性。當技術技巧成為藝術的顯性存在時,文學藝術作為人類精神生活家園的意義也必然大打折扣。對于網絡文學而言,其目前面臨的主要問題便是藝術的羸弱很難讓它回歸到文學的典型性,以至于“重回經典”成為許多學者殷切的希望。
網絡文學產生的歸因是媒介技術,因而探討網絡文學美學價值的產生,我們就不得不涉及一個自席勒時代以來就一直在爭論的話題:生產力的發展和藝術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而關于這一話題先哲們又是怎樣論述的呢?首先,在席勒的筆下,科技等被看作是人同自然對立的重要原因,“古代人是純粹的自然,是感性統一體,現代人已與自然分裂,人的感性統一只是一個觀念?!雹苋缓螅R克思進一步說明了“異化”勞動的存在,“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創造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雹萁又?,本雅明在他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認為現代文化工業的發展使藝術失去了膜拜價值,“隨著單個藝術活動從禮儀這個母腹中的解放,其產品便獲得了展示機會。”⑥再接著,存在主義學派的主將之一海德格爾在《林中路》認為,人在把世界作為對象,在缺乏新東西而加以制造的過程中,人變成被用于高級目的的人材料,“技術的本質只是慢慢進入白晝。這個白晝就變成了只是技術的白晝的世界黑夜?!雹呖偟恼f來,技術介入文學是歷史的常態,但對于這種變化一直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論調是起源于柏拉圖的消極論,即認為技術介入文藝泯滅了個體和人文主義,使人喪失獨立思考和創造性精神,淪為機械主義和物質主義的附庸,進而被官僚集團所奴役;另一種論調是起源于亞里士多德的積極論,即認為技術發展為文藝提供了新的傳媒技術、新的傳播方式,進而產生了新的文藝形式,影響社會意識形態的變化,從而給文藝以不同的發展前景。
作為科學技術和藝術聯姻的產物,網絡文學在彈冠相慶其誕生的同時,它也發現自己不得不承受來自電腦網絡和文學藝術這兩方面強大的壓力,它到底何去何從呢?從消極角度來講,網絡文學一端是機器的工具自由,一端是人的藝術自由,這兩種自由之間的矛盾自電腦開始書寫之時,就一直貫穿于整個網絡文學的形成和流通過程之中。不管是詞語的“在場”,還是“作者死了”;不管是在電腦上閱讀的障礙,還是文學信息的泛濫,人的理性和機器的理性一直在斗爭,斗爭的結果大多是人類為了遷就機器而犧牲了自己的自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消極論者都無一例外的炮轟了機器工具對人類和藝術做出的種種壓迫,視其為人類走向生存危機、傳統藝術走向衰亡的罪魁禍首。
科學技術和藝術發展之間就真的如此矛盾嗎?要探討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先來簡單看一下科學對藝術做出了哪些貢獻。比如說音樂,現代科技帶給音樂的厚禮很多,它包括揚聲器的精進,包括電聲樂器的豐富,還包括音響效果的處理的奇妙。正是由于電吉他、電貝斯、杜比環繞立體聲、超重低音、卡拉OK、MTV這些新技術的產物一齊涌進音樂的殿堂,音樂這種藝術的生命力才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得到更大范圍的挖掘和延伸。再比如說服飾藝術,納米材料的出現,一種新型的納米服飾也即將問世了,它的神奇不僅表現在不沾灰塵、透氣性強、防水能力好,還表現在色澤鮮艷,易于漂染很難褪色等,不難想見,在未來的T形臺上,又將多一支生力軍。除了對傳統藝術的變革外,新科技還直接帶來了新的藝術形式的誕生,如電視、電影等??傊覀兛梢耘e出無數的實例,我們有太多的理由相信,科技對于藝術的發展太重要了,沒有現代科技,就沒有現代藝術。技術對藝術價值體系的影響并不是技術直接干預的結果,技術通過把某些以往無法實現的東西置于選擇的范圍中,它增加了藝術價值選擇的可能性,從而導致了藝術價值的變化。
更為關鍵的是,現代科技對藝術最重要的意義,不是表現在它使得哪一種藝術具體進退了多少維度,而是表現在它使整個傳統的藝術世界失去了精英性(本雅明)。這一點要歸功于大眾傳播技術的飛速發展,正是由于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通信技術、聲像技術、電子信息技術等日新月異,藝術世界才得以無限接近最為廣大的基本民眾,因而催生了一種叫作“大眾文化”的新東西。
作為大眾文化中的一員悍將,高科技不是網絡文學的過錯,目前它不缺乏作為技術的種種便利,缺乏的恰恰是作為藝術必須具備的審美陶冶價值,缺乏的是那種讓人心靈顫動不已的藝術精神震撼力。因此大聲呼吁“網絡文學的要害也在文學”在現階段有著極強的針對性,也是拓寬網絡文學發展空間的基本要求。
當然,有感于此,在一些學者發起的“文學引渡”運動過程中,到底能把網絡文學“引渡”到什么樣的文學藝術王國恐怕是個更為現實的問題。我們要注意到,網絡文學并非不具備文學性,只不過受技術的影響,現階段它的文學審美視閾過于狹窄。網絡技術對文學最大的革新便是讓文學的創作和閱讀真正飛入尋常百姓家而變得更加通俗化,李敬澤說網絡文學是通俗文學也并非毫無道理,和所有大眾藝術一樣,網絡文學的短板在創作層面上極易成為一種游戲活動,在文化層面容易變成快餐文化和消費文化,在意義層面上片面追求快感與消遣,因而對網絡文學的“引渡”,其重點在于增強作品觀念的概括力和凝聚力,在于讓每一部作品中真理的自行植入更加豐滿和傳神,只要加入深邃的內涵,網絡文學的藝術價值就會顯著提升。從目前的實踐來看,IP劇的興起也許為網絡文學的“引渡”提供了一個有益的參考,雖然借助他者藝術形式發力多少顯得有些悲哀。
結語
技術并非藝術的對立面,面對當代技術迅猛發展所帶來的洪荒之力,藝術并非只有向技術投降的份,藝術完全可以吸納當代技術尤其是傳媒技術的種種便利,實現其更高的藝術價值,這一點在當代以圖像為基礎的形象藝術類別中尤其明顯。雖然網絡文學終歸是一門抽象的藝術,這種較為特殊的大眾藝術形式使得它更講求藝術的整體性和觀念性,但藝術的本質都是一樣,只要我們努力探索,也許能另外找到一條抽象藝術與現代科技高度結合的新道路。例如大數據與文學情節的設定、文學消費與藝術陌生化的引導,媒介平臺與文學的日常經驗化等等。
網絡文學的本體既為技術也為藝術,這是它自誕生以來的歷史使命。網絡對文學的注塑不僅使得網絡文學充滿種種技術的廉價感,而且還造就了淺閱讀、圖像閱讀等種種不利于文學傳播的生態,但“禍兮,福之所倚”,網絡文學也可以依靠技術的支持,更多關注讀者趣味的選擇、閱讀習慣的區分、文學作品與讀者的雙向交流等日常視野,讓讀者每每在文本中讀出它與社會各個領域間之間復雜的權力分配關系,以及不經意間涌現出的某些離經叛道的韻味。馬爾庫塞認為與現存的科學技術與統治、奴役密切結合一樣,在未來自由社會里,科學技術將與和平、自由和解放結合起來,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藝術的解放。在網絡的基礎上,當代文學可以承載“日常生活審美化”這一藝術發展使命,也許到那時,真的就會離馬爾庫賽所說的那個“科學技術的自由與人類、藝術的解放高度結合”不遠了。⑧■
【注釋】
①黃平:《批評的初心——〈我的批評觀〉〈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以文學為志業〉北京首發沙龍紀要》,載《南方文壇》2016年第2期。
②③周利榮:《傳播媒介發展與文學文體演變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博士論文,67-70、68頁,2012年。
④張凌、張鐘:《十八、十九世紀德國美學論稿》,12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39頁,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⑥王才勇:《現代審美哲學新探索》,26頁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1990年版。
⑦洪謙主編:《西方現代資產階級哲學論著選輯》 ,407頁,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
⑧[美] 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第九章《解放的大變動》,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
(李俊,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