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1
手機響起,祁衛紅正專心致志地給右眼畫眼線。
手機里的男音,熱情而陌生,稱是自己高中班上的某某,周末有同學從北京來漢,大家一起吃飯,老同學務必賞光云云。
掛斷電話,祁衛紅恨不得把腦袋倒個底兒朝天,想破頭也想不出男同學是誰。這些年,和他聯系的同學寥寥無幾,男生更少。眼線擦了又補,補了又擦,每天一分鐘的事兒,今天怎么也畫不好。祁衛紅知道自己的心亂了。從前班上有聚會,也接過類似的電話,她都是當機立斷,一口回絕。這次她卻猶豫了,她想快點見到王美麗,去還是不去,聽王美麗的。
終于在眼角畫出一個上翹的“魚尾”,祁衛紅對著鏡子笑了笑,兩只眼睛也彎成了小魚。她又把衣服抻了抻,左右轉身都照過才出門,這也是日復一日的習慣。天下大亂,發型不能亂;再苦再累,化妝不能疲憊。王美麗曾用過一句經典的話形容她:帶著鐐銬跳舞。誰想戴鐐銬?但是老天給你鐐銬,不戴也得戴。不舞怎樣,難道在人前哭不成,能哭就不是她祁衛紅了。
祁衛紅把自行車踩得飛快,進到店里,還是晚了十分鐘,好在店長沒到。
衛紅,昨晚是不是又看一宿韓劇?王美麗已經換好衣服,用抹布擦出兩個柜臺。
沒有,昨天馬桶堵了,折騰到半夜才通。
滿樓棟都貼著小廣告,你隨便打個電話,很快就會有人上門服務。
誰不想上門服務,一次服務80元,夠我買一管口紅的。祁衛紅伸出手指,做出個手槍狀,隨后迫不及待地把早晨電話的事兒跟王美麗說了。
王美麗說,去,為啥不去!都是老同學。
衛紅!王美麗突然又喊起一嗓子,把祁衛紅嚇了一跳。來武漢的會是誰?會不會是鄭家男,肯定是他!
祁衛紅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像是被王美麗說中了心事。時隔三十年,聽到這個名字,她的臉還是會紅,盡管這三個字已經在她心里翻騰了大半輩子。她怕是他,又希望是他。鄭家男轉到他們班時,是高二的下學期。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祁衛紅的心就動了一下。在諸如建國建軍漢平漢橋等這些帶有明顯時代烙印的名字中,“鄭家男”是多么地好聽和與眾不同。還記得那天他穿著白襯衫、綠軍褲,襯衫扎在牛皮腰帶里,有種特別干凈的帥氣。
2
祁衛紅進到酒店大堂,遠遠地一個高個子男人從沙發上站起。寬闊的肩,修長的腿,步子邁得大而有力。祁衛紅覺得自己的瞳孔瞬間發散,她瞪大了眼睛,還是看不清他。
衛紅,不認識我了嗎?鄭家男胖了,穿著夾克衫,戴上了眼鏡,半寸長的短發讓他的儒雅里透出幾分精干。當年他三步上籃的時候,劉海兒可以飛起來。但眉眼兒還是她熟悉的,目光依舊像三十年前一樣,暖呵呵的。祁衛紅站在原地沒動,她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沒有絲毫的征兆。她看著鄭家男笑了。她看不到自己的臉,但她知道,她一定笑得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嘴角該往哪個方向扯,她還知道,她把自己的眼睛給笑濕了。
一個矮個子男人也走過來,自報家門說自己就是早晨打電話的某某,說衛紅你真有面子,鄭廳動用了公安局的同學,才把你給找到。鄭廳?同學之間也興這樣喊?祁衛紅聽著有些別扭。
衛紅,我們進去吧。鄭家男說這話的時候,手臂在祁衛紅的肩上輕輕搭了一下。
二十多個同學在包房里等他們。乍一進門,感覺迎面而來的全是笑臉,再細看,這笑臉大都朝向了鄭家男,鄭廳家男的喊著。
包房是祁衛紅見過的最豪華的包房,桌子是祁衛紅見過的最大的圓桌,桌邊準備開酒的服務員高挑漂亮,手上戴著白手套。主賓的位置自然屬于鄭家男,左邊是矮個子某某,右邊是祁衛紅。這餐飯吃得熱烈而漫長,鄭家男和同學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大家給鄭家男敬酒也會順帶著敬祁衛紅:衛紅還是那么漂亮……衛紅真是一棵常青樹……寒暄的語氣聽不到真誠,祁衛紅不怪他們,現今世故的社會她早已習慣,何況自畢業以后,是她自己一直主動疏離著他們。不管他們的語氣怎樣,祁衛紅對自己的外表還是自信的。這么多年,她把所有的寂寞和不如意都變成汗水揮灑在了自家小區的羽毛球場地上,盡管寂寞和不如意沒有絲毫減輕,卻換來了比同齡人更加年輕蓬勃的身體。
當年的班花谷萍萍來敬酒的時候,在鄭家男面前站得格外久。谷萍萍也老了,嘴邊的法令紋清晰可見,但說話時的表情還像當年一樣豐富而熱情。谷萍萍扭動著腰肢不迭聲地喊著家男,當著同學們的面兒,問他這么多年有沒有想過她。鄭家男響亮地笑著,說和所有男生一樣,夢里都想。鄭家男說這話時,并沒有看祁衛紅,沒有像她期待的那樣給她個眼神上的暗示,說他不過是在逢場作戲。谷萍萍咯咯地笑著,似乎心滿意足,酒桌上的男同學們跟著爆發出一陣哄笑,祁衛紅牽了牽嘴角,也勉強地附和著笑了。她從骨子里不喜歡谷萍萍,但又不得不佩服她。谷萍萍走進男人堆兒里,就像魚兒游進大海,不管歲月怎樣更迭,她都能把自己活得活色生香。而她祁衛紅,永遠做不到這一點。
酒宴進行到高潮,祁衛紅的心情卻跌入低谷,甚至后悔不該聽王美麗的話。她落寞地看著大伙兒歡笑,也偷偷地觀察著鄭家男。他似在極力放下身段,但還是和他們不同,舉手投足掩蓋不住為官已久的做派,不管什么話題,不出三句話就成為中心,始終是整場酒宴的主角。說起那些普羅大眾,他的臉上會有藏不住的不屑;和他們勸酒時,也會說“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之類的話。祁衛紅懷疑他是否還是那個她熟悉想念的他。鄭家男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湊近她小聲說,還記得你家的消毒水味兒。祁衛紅笑了,裝作不經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是燙的,只一瞬間,所有的疑慮還有委屈煙消云散。后來的很多天,祁衛紅都在回憶那日的宴會,為什么當時自己那么委屈?鄭家男也曾有為她夾菜,也曾看他笑。只是他在關照她的同時,也偶爾在關照著其他的人,比如谷萍萍。而上學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風頭極健,除了谷萍萍,外班也有女生喜歡他,但他一概視而不見,只小心翼翼地對她一個人好。
宴會尾聲時,祁衛紅稍有松弛的神經又緊繃起來,整個晚上她似乎都在盼著眾人離去的時刻。可真的眾人離去,他會約自己嗎?自己又該如何面對?拒絕,是斷然不可能的。接受嗎?又該如何去接受,這么多年離人寡居,她似乎已經不會愛了,更不會面對男人。喝干杯中酒,余味猶存,大家嚷嚷著轉戰KTV。鄭家男和同學們一一握手,有的還會拍幾下肩膀,說還有重要的事兒,必須得走。鄭家男也拍了拍祁衛紅的肩,說有位領導的老家在武漢,一定得去拜訪。祁衛紅點著頭,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他不知她是有萬語千言要對他說的。
3
委屈歸委屈,不舍歸不舍,鄭家男畢竟呼啦啦地闖進了她的生活。
高中二年級,十六歲的祁衛紅長得像窗外四月的廣玉蘭,含苞待放,潔白飽滿。父親是鋼廠的爐前工,常年倒班,休息的時候,睡覺或者去東湖釣魚。母親是二醫院的護士,有潔癖,擦地不用拖把,而是刷子,水里還會滴上從醫院里帶回的消毒水。祁衛紅的家因此常年彌漫著和醫院一樣的味道。
周末一個陽光低斜的午后,父親釣魚未回,母親似乎去了菜市場,兩個妹妹也沒了蹤影,鄭家男第一次來到祁衛紅的家。兩個人靜靜地坐在學習桌前,共同翻看一張《參考消息》。誰也沒多說什么話,每次祁衛紅偷偷看鄭家男的時候,都能撞上鄭家男的目光。倏地一下,祁衛紅又連忙垂下頭。參加工作后甚至結婚后的很多年,祁衛紅還有訂閱《參考消息》的習慣,丈夫馬波曾笑過她,說老婆真看不出來你還喜歡政治。鄭家男離開她家的時候,說衛紅你今天該給我倒杯水的。祁衛紅的臉紅了。鄭家男又說,逗你呢,我就喜歡看你害羞的樣子,像我媽床頭的瓷娃娃。那天母親回來后,祁衛紅屋里屋外地幫母親干活,其實整潔干凈的家里并沒有什么活好干,祁衛紅就扒下兩個妹妹的外衣幫她們洗起來,一邊洗一邊回味著鄭家男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他叫自己衛紅了,除了家人,沒人這樣喊過她。從那一天起,祁衛紅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屬于自己的秘密。
再放學,鄭家男會故意晚走,祁衛紅也總是磨蹭到最后。學校后面是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兩旁種著這座城市最常見的法國梧桐。鄭家男和祁衛紅推著自行車,并排走在林蔭路上,扶著車把的手偶爾碰到一起,祁衛紅會臉紅,鄭家男會看著她笑。祁衛紅跟王美麗多次回憶過這樣的情景,王美麗問她,你們都聊些什么?是啊,都聊些什么呢,祁衛紅也多次問過自己,她真的記不清了,那時就是有說不完的話,但跟未來無關,跟愛情似乎也無關。王美麗說,那時愛情一定已經來了,只是你們自己不知道。祁衛紅苦笑,從小把《參考消息》和《紅旗》當課外讀物的孩子,能說得清什么是愛情,但是喜歡是確信無疑的,一種沒有摻進任何雜質的純粹的喜歡。
另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祁衛紅因為痛經沒去上課,鄭家男逃了學來看她。鄭家男問她怎么了?她靠在床頭的鐵欄桿上說肚子疼,鄭家男跑進廚房燒開水沖了一碗蛋米酒。他喂她的時候,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端著湯匙先在自己嘴邊吹了吹,再遞到祁衛紅的嘴邊。祁衛紅由他喂著,看著他輪廓分明好看的嘴唇,心里有如萬馬奔騰。祁衛紅告訴自己,她已經把初吻給了他,盡管是間接的,但在這柄湯匙上千真萬確地發生了。鄭家男走的時候,扶著祁衛紅躺下,還幫她掖了掖毛巾被,像個男子漢似的。其實,那天天氣并不涼,只是有點微微的風。祁衛紅的心變成了出籠的小鳥,變成了留聲機,變成了灌滿蜂蜜的泉眼,她撲棱著翅膀放飛自己,還想歡快地歌唱,那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洶涌外溢的甜蜜。
4
鄭家男一到北京就給祁衛紅打來電話。祁衛紅說,看你對我若即若離的,還以為我的樣子讓你失望了呢。鄭家男說,衛紅,你比我想象中的還漂亮,我只是不想讓同學們看出來我對你的喜歡,畢竟是這樣的年紀,想你也能夠理解。祁衛紅說,我理解。鄭家男是有著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她祁衛紅怎能不理解。鄭家男說,衛紅,看到你,我又找回了從前的自己。祁衛紅說,我也是。這句話被她說得很輕,因為事實恰好相反:鄭家男沒出現的時候,她還經常活在回憶里;鄭家男出現了,祁衛紅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吃飯的時候,她會想,鄭家男在吃什么;睡覺的時候,她會想,鄭家男有沒有睡。有一天晚上已經過了10點,鄭家男打電話過來,扯著嗓子喊:衛紅,你想我了嗎?我想你了!祁衛紅問:你在哪兒呢?鄭家男回答:馬路邊,我沒有讓司機來接我,我就想一個人走走,衛紅你等我,忙過這陣子我就去看你。聽筒里有人群的嘈雜聲,還有汽車喇叭的鳴叫聲。祁衛紅緊張起來,說你喝了酒的,早點回去,讓我放心。鄭家男嘿嘿地笑著,說衛紅你還是那么好,你等著我。祁衛紅還想多囑咐一句,那邊電話已經掛了。祁衛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鄭家男的話,越想越甜蜜。甜蜜的滋味還沒咂摸夠,又開始擔憂起來,怕醉酒的他路上不安全,她想給他打個電話,又怕他已經到家不方便。他怎么就不能給自己來個電話呢,他怎么這么不懂人心,或者發個短信也好,哪怕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也好。祁衛紅握著手機整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請了假,好不容易捱到鄭家男上班的時候,祁衛紅把電話打了過去,鄭家男又恢復了往日的從容,小聲說了句“在開會”就掛了電話。嘟嘟的忙音里,祁衛紅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在心里罵自己:自作自受!活該!她沒梳頭沒洗臉,也懶得出去買早飯,靠著床頭望著窗外的四角天空發呆。鄭家男的電話再打過來,已近中午,祁衛紅想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惦記他,可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心就軟了,就又像每天一樣應著他的話答下去。再掛斷電話,祁衛紅跳下床洗漱化妝換衣服,歡天喜地地忙碌起來。
半個月后,鄭家男真的再次站在祁衛紅面前,在祁衛紅的家里。他是開完會搭晚班飛機趕過來的,祁衛紅看著他熬得發紅的眼睛,心疼地把他摟在懷里。鄭家男說,衛紅我昨天一夜沒睡,年輕時就渴望著能為你關山飛度,沒想到五十歲才實現。祁衛紅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論為他怎樣,都心甘情愿。鄭家男去脫祁衛紅衣服的時候,她的身子在微微地發抖。在鄭家男來之前,她曾千百次地想象過兩個人在一起的情景,甚至半夜三更地在網上看過激情片。可當他們真的赤裸相對,她覺得自己成了擱在案板上的魚,不適,緊張,甚至想哭。鄭家男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激動,熱烈地撫摸她親吻她,溫熱的嘴唇在她耳邊蹭來蹭去,他說,衛紅來吧……五十歲的鄭家男像小伙子一樣雄心勃勃,期待著懷里的女人成為風里的旗,浪里的魚。然而他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祁衛紅依舊抖著,她是寒風里的旗,風干過的魚。鄭家男揉搓著祁衛紅的身體,說衛紅我都來了,你還這么狠心把我拒之“門”外……不管鄭家男怎樣努力,祁衛紅始終是干涸的。事后,祁衛紅哭了,她說,家男對不起。她說,家男給我時間,我真的不會了。祁衛紅沒有說謊,三十五歲那年和馬波離婚后,她沒有接受過任何男人。
鄭家男說去沖個澡,祁衛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浴室里響起嘩嘩的水聲,可臥室里的空氣似乎還在尷尬地凝固著,讓她喘不過氣。這半個月的通話里,祁衛紅輕描淡寫地跟他說了自己失敗的婚姻和工作。鄭家男感慨不已,說衛紅當年你學習成績那么好,說衛紅你怎么能隨隨便便把自己嫁掉?祁衛紅想說都是因為你鄭家男,可她始終沒說,一切已成往事,說了又怎樣,說了只能讓他看輕自己。祁衛紅堅信,如果他能懂她,即便她不說,他也能懂。
5
和馬波的婚姻就像一場沒有等到黎明的短夢,無論開始還是結束,都是那樣的匆忙。
高中畢業后,祁衛紅度過一段煉獄般的生活,鄭家男人間蒸發。放榜那天,她早早跑到學校,板報墻前已經擠滿了家長和同學,攢動的人頭中,沒有鄭家男的影子。比這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鄭家男榜上有名,她卻名落孫山。事實就是這般殘酷,從小成績優異的她,落榜了!那天她往家走的時候,天空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雨,她像一葉小小的孤舟在風雨中飄搖哭泣。大雨滂沱的當夜,她悄悄吞下母親治失眠的半瓶安定片,好在被家人及時發現送進醫院。
母親建議祁衛紅復習,來年考個好大學,重振雄風給街坊鄰居看看。她死活不肯,高傲慣了的她拉不下臉面,她選擇接父親的班成為鋼廠里穿白大褂的化驗員。新的環境讓重新活過來的祁衛紅又燃起了生活的勇氣,住在漢口的她,每天早晨提著飯盒,打扮得花枝招展,隨著上班涌動的人潮踏上輪渡,橫跨長江。她心里是自豪的,在這些產業工人中,她又重新找回了一層薄薄的優越感。可每每想到結婚的對象極有可能也在這群工人中產生時,她的優越感又很快蕩然無存。繼而她會想到鄭家男,想找他問個究竟,但不知怎樣去找。想得多了,又會生氣,他如果心里有她,該來找她才對。盡管她不愿相信,鄭家男卻真的在她的世界里徹底消失。祁衛紅在失望中等待,又在等待中失望。
馬波就是這個時候闖進她的生活。祁衛紅第一次去倉庫領試劑,第一眼見到馬波,心就兵荒馬亂起來——馬波那天穿了件簇新的白襯衫——白襯衫讓她久遠的回憶重新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在馬波眼里,祁衛紅什么都好,惟有夫妻之事別別扭扭。如果不是馬波和小臨時工在倉庫的桌椅板凳中纏綿被保衛科堵個正著,他和祁衛紅婚姻的小船絕不會那么早就翻。祁衛紅歇斯底里地把家里的東西和婚姻一起砸爛。她義無反顧地逃離婚姻的圍城,也逃離了她喜歡的化驗室,很快和一位副廠長的老婆對調工作,到廠醫院干起了后勤。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安然退休,祁衛紅也是知足的。幾年之后醫院里搞體制改革,沒有文憑沒有專業沒有后臺的祁衛紅成了最先買斷工齡回家的。
王美麗問過祁衛紅,為什么一開始就和馬波不和諧?祁衛紅說,明明是兩個人的床,我偏要幻想著塞上個鄭家男,怎么和諧?王美麗不相信祁衛紅單身這么多年,就沒一個相好的。祁衛紅說,廠醫院的院長倒是單獨找她去辦公室談過兩次話,說她是個優秀的職工,殷勤地給她遞茶水的時候,還摸了她的手。她嚇得落荒而逃,也很快由優秀的職工變成了最差勁的職工而回家。
母親和兩個妹妹張羅著為祁衛紅介紹對象,她見過幾次就不再去見。在她眼里,他們終是平庸的。母親和妹妹又把眼光瞄向了律師、醫生或者有職位的領導,然而他們頭上的光環卻無法掩蓋他們的謝頂、肚腩或者喪偶后失衡的心態。從小到大像公主一樣傲氣的祁衛紅成了在藥店打工的孤家寡人。王美麗說,你這輩子是讓鄭家男給毀了。
7
祁衛紅穿上和王美麗一樣的橘色大褂,幫一家藥廠推銷他們的新口味維生素C。這在藥店屢見不鮮,此前祁衛紅穿過推銷金銀花露的黃色大褂,穿過推銷藍莓味咀嚼片的紫色大褂,甚至穿過推銷感冒藥的膠囊狀套裙。可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卻低至冰點,她對王美麗說,如果鄭家男看見我這個樣子,我真想一頭撞死。王美麗說,衛紅你完蛋了,你的心被他綁架了,他要是真的愛你,就該接受你的全部。
他是真的愛她嗎?祁衛紅在每個夜里都會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他曾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像孩子一樣地道歉,說如果早些找到她,就不會讓她受那么多的苦。他說愿意為她做任何事,要好好地彌補她。祁衛紅不是一個物質女人,大把的年華已經錯過,他能彌補她什么呢?鄭家男說,我們往前看,我們可以重新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祁衛紅的心像被這話燙到一樣,抖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愛的能力,但面對這個她想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她愿意鼓起勇氣試試,她麻木的心和長眠的身體都渴望能被他喚醒。她甚至看到一株綠色的芽苗在她心里破土而出,清晰地聽到它拔節生長的聲音,她還想看到它飽淋雨露的歡暢。
下班后的祁衛紅沒有回家,徑自去了商場。內衣柜前,娃娃臉的服務員向她推薦了一款豹紋,說是1/2杯,黛安芬的最新款。祁衛紅有些猶疑,娃娃臉殷勤地說,文胸可以試。更衣鏡里的祁衛紅膚白勝雪,乳房卻不再飽滿,肚皮上除了有皮帶勒出的紅色印記,還有一道剖腹產時留下的暗褐色疤痕。祁衛紅突然沒了興致,頹然地穿好衣服。難怪那些多情的女詩人為了能在最好的年華相遇,要向佛求上500年。鄭家男打來電話,祁衛紅謊稱在書店買書。鄭家男笑了,笑得有些禮貌,有些形式,似乎還有些敷衍。祁衛紅想捶自己的腦袋,現在哪個男人還喜歡愛看書的女人,自己真是愚蠢之極。
祁衛紅沒有搭車,穿著高跟鞋走了六站路。如果不是到了小區,她還可以繼續走下去。小區的側門邊新開了家店,紅色的招牌,白色磨砂的塑料門簾,在昏黃的路燈下蠱惑而醒目。走近了,竟是賣成人用品的自助店。這個世界真的瘋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里面會不會賣潤滑劑?電光火石間的念頭把祁衛紅自己嚇了一跳。一個穿著花哨緊身T恤的小伙子掀門簾而出,狐疑地瞟了祁衛紅一眼。祁衛紅羞愧地加快了腳步。
8
鄭家男第二次出現在祁衛紅面前,是周六的早晨。祁衛紅曾說,她想和他過一天煙火夫妻的日子。這樣的時間調整為她?還是為他?祁衛紅沒問,他們心照不宣地都沒有提及上次的見面。
祁衛紅怕遇見熟人,他們坐公交車去兩站外的菜市場買菜。鄭家男饒有興致地挑了一條肥大的鱸魚,說讓祁衛紅好好嘗嘗他的手藝。他執意帶她去商場買衣服,看著她試了長裙試短裙,嘴角始終掛著笑。他領她去摩爾影院看電影,豪華的貴賓廳里寥寥數人,他從電影開演就一直攥著她的手。他們看的是一部愛情片,男女主人公接吻的時候,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緊。祁衛紅的手心兒微微潮起來,覺得自己又重新變成了十六歲的廣玉蘭。晚飯四菜一湯,清蒸鱸魚、冰糖燉木瓜、滑藕片、涼拌毛豆和排骨海帶湯,都是鄭家男做的。祁衛紅幾次想幫他打下手,都被鄭家男哄出了廚房。她想要的煙火日子,包括和他一起在廚房忙碌,但他似乎真的不需要,不到兩個小時,所有菜全部做好。菜品一流,色香味俱全,絕非一日之功。鄭家男開了紅酒,點亮兩支事先備好的心形紅色蠟燭。這一整天,祁衛紅都沉浸在幸福里;搖曳的燭光又讓她覺得這幸福是如此的不真實,恍然如夢。祁衛紅說,你的手藝可真好!這些菜算不得什么,你才是秀色可餐。說這話時,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壞笑。沒有這樣的提醒,祁衛紅也知道。
如果把這次見面比作一出戲,晚餐過后才是真正的高潮。一整天的忙碌,變成了緊鑼密鼓的鋪墊,一切似乎都圍繞著一個主題。想到這些,祁衛紅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陣涼。只是一瞬間,幸福變了味道,華衣美食成了實現預謀的幫兇。現在,美食在繼續,之后他們將奔向主題……
衣扣被鄭家男解開的時候,祁衛紅又一次顫抖起來,她無法抑制自己的心猿意馬,她本能地想到她和馬波床上的種種別扭。她做夢都想在鄭家男這里熱烈地激情地毫無保留地綻放一次,哪怕如曇花,哪怕為之付出一切,只要綻放過。如果他都不能,她將注定此生都不能,那將如她乏善可陳的人生和正在加劇衰老的生命一樣可悲。
鄭家男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她感受到一種天然的海洋氣息,似有似無,清新里裹挾著淡淡的甜味,她想到老家陽光下的橘子園。男人也用香水嗎?當然,寶格麗,意大利的經典品牌。鄭家男嘟囔著補了一句,衛紅你得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精力!祁衛紅閉上了眼睛,腦海里卻在盤旋著那個什么麗,不知自己一個月站柜臺的錢能買上多大一瓶……身體深處剛剛涌起的一點溫潤,突然蕩然無存,她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截木頭。
序曲沒有奏完就匆忙地走向了結束,強音還沒來得及奏響,高潮還沒等到機會。鄭家男有些頹然:你干嘛咬緊牙關?我讓你痛苦了是嗎!祁衛紅說,我沒有。鄭家男把她拉到鏡子前,還說沒有,你自己看。鏡子里女人的那具身體蒼白而陌生,松弛的雙乳像她的內心一般無力,腹上的疤痕如一條丑陋的蚯蚓對著她恣意地笑。祁衛紅舉起雙手抱住了頭,好像臥室的天花板突然變成了落雨的夜空。
9
馬路對面赫赫然地又出現一家藥店,仿佛一夜之間冒出來的。祁衛紅看著它嶄新光亮的招牌發呆。王美麗說,衛紅,再這樣下去,我真怕我們會失業。祁衛紅不答。
鄭家男走的第二天,祁衛紅喉嚨發炎說不出話,牙也疼得厲害,半邊臉腫得像小饅頭。吃了一堆清火藥消炎藥還沒好利索,耳朵里又住進一只小蟬,從早到晚聒噪不停。白天做事還可分散些精力,到了晚上無法入眠。祁衛紅不得不整晚開著電視,以掩蓋夜晚清晰響亮無休止的蟬鳴。有時電視劇里的對白進到夢里,她分不清自己是醒是夢。這期間,她和鄭家男的電話信息都少了起來,他的工作好像突然間更忙了。有一天王美麗問祁衛紅,鄭家男還說要娶你的話嗎?祁衛紅眉頭緊鎖,只說過一次,還是第一次來之前的電話里。
不知從哪天起,祁衛紅丟掉了羽毛球和韓劇,她突然害怕起一個人的日子。八小時以外,她讓自己逛街,什么都不買,只漫無目的地逛,她需要車水馬龍的喧囂。可不經意間她又仿佛置身另外一個世界,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想在街頭放聲大哭。
這個周末,祁衛紅逛累了在眾圓廣場的長椅上休息,寬大的LED屏上滾動播放著近期的電影廣告,男的英俊,女的靚麗。她意識到,這里正是摩爾影城的門外。一個月前,還和鄭家男一起成雙出入,手被他緊緊地牽著,讓她在心底生出一份“執子之手”的感動。大屏幕上不斷變幻的光影,讓祁紅衛徹底陷入了回憶。淚水爬了上來,祁衛紅擦掉,還有。突然一對身影躍入眼簾,男人寬肩長腿,女人的緊身裙包裹出靈動的腰肢,是谷萍萍……
祁衛紅整夜未眠,捱到第二天中午,她打電話給鄭家男,委婉地問,昨日在忙什么?電話另一頭,短暫的沉默后是哈哈大笑。鄭家男說,衛紅我昨天在加班開會。瞬時,祁衛紅耳里的蟬叫得尖銳起來,一聲高過一聲,很快成了喧天鑼鼓,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