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村莊（外一篇）

張佐香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只風箏，不管飛得多高多遠，總有一根永遠掙不脫的線系在出發地，每個人都與誕生他的村莊之間存在某種天賦的奇妙的感應。這些年，我途經許許多多的城市與村莊，欣賞過無數如詩如畫的靈山秀水。但是，只有站在故鄉的藍天麗日下，我才能感受到一種從靈魂深處蕩漾出來的與泥土及泥土之上的動植物一起呼吸的暢快。我的心靈在村莊的風景中變得更加溫暖更加柔軟。在看不見的記憶的巖層里，沉積著、珍藏著層層疊疊的村莊的人事物事。

信手拈來，便是村莊的一個開頭：一間間青磚紅瓦的房屋掩映于高高低低、蔥蔥蘢蘢的綠樹叢中。一縷縷香噴噴的溫暖的炊煙從灶屋頂上裊裊悠悠地升起來，那是母親一聲聲溫暖的召喚。母親守著灶膛添柴草，在舉炊烹飪間，將金木水火土采進了心靈。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像村莊的日子一般齊整。進入大門就邁進了院子，院子里的游子情不自禁地睜大眼睛貪婪地吸納所有的景物。院子里的樹們是數得過來的幾株，一桃，一柳，還有一棗，配合得非常默契。頭一抹春色著在楊柳枝上，千萬條在春光里起舞的綠絲絳，是東風新鉸剪的翡翠流蘇。院子里光影流蕩，桃樹黑瘦蒼勁的枝丫間涌流日月精華，粉色艷麗的花瓣間蜜意層疊。那種柔情流轉的光譜，讓人欲急切地融入其中，與重重疊疊的花瓣共同抒寫生命達到極致的輝煌壯觀。桃子碩大圓實，光澤華美，潤如素玉，間有胭脂色。父親或摘下來堵他饞孩子的嘴巴，或作為禮物饋贈親友。棗樹一等再等，最后漾綠綻蕾結果。樹枝上掛滿了星似的棗兒，承載著夏季的豐潤與甜美。母親在院墻下種了一株梔子花。那珠圓玉潤的皎潔的花朵，在翡翠般油綠發亮的碧葉間忽隱忽現。我被團團花香包裹著，彎腰采下一捧捧如膏凝脂的花朵。嫩黃的雞雛在綠樹下花叢中嘰嘰地叫，刨土找蟲子。

南園子種菜。菜畦上的新綠，滋潤著村莊人的心田，洗亮了莊稼人的雙眼。小蔥韭菜第一綠。黃瓜豆角抽出藤蔓，吐出了龍須絲。父親母親美美地忙著搭瓜架。芹菜硬朗爽直，鮮活地漫開來，如一首律詩。菠菜碧波蕩漾，如一朵朵綠云，浮動在菜畦之上，似一闕小令，甜蜜在平平仄仄的韻腳里。玉米在方方正正的田畦上用飽滿的激情構思粒粒珠貝，令父親怦然心動。母親將扁豆種在四周的籬笆下。扁豆悄悄地開出紫色的小花來，給園子編了個美妙的花環。方塘與菜園相鄰而居。它把淤泥緊緊地摟在懷里，將澄澈明凈的碧水奉獻給菜蔬。荷葉亭亭如蓋，蜻蜓用紅翅膀綠翅膀背著紅荷白荷的清香，在空中劃著優美的弧形。菜蔬與花果的芬芳多么像縹緲的美夢。

村莊猶如村姑手中的線團，抽出幾根彩色毛線似的花徑，通向田野。田野是最富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魔幻大師。它能捧出大片大片浩浩蕩蕩的各種各樣的莊稼。春陽朗照著，麥子進入了青春妙齡，它們手挽手在田野里歡笑舞蹈。不染一絲雜色的黃燦燦的油菜花似乎要燃燒起來。微風掠過時，有千萬只黃蝴蝶翩翩起舞。浪漫的時光極其短暫，麥子的腰桿日漸圓滿，油菜花也收起了心愛的黃裙子。孕育在日夜兼程。金風拂動著農事，彎鐮的光芒呈現開來。麥粒匆匆從村道走進打谷場走進糧倉，擺上餐桌，真實而又鼓舞人心。夏季的田野里抒寫出綠色“天書”。站在村頭遠眺，田野里的綠色在燃燒。大片大片的稻子在忙著抽穗、拔節、灌漿，一天天忙著走向成熟。沉甸甸的谷穗，謙遜地低下頭顱。村民們在芬芳四溢的黃澄澄的稻谷中幸福地手持鐮刀收割豐收。麥子的顆粒隨著父親揮動的手臂穿過深秋的空氣，劃著優美的金色的弧線投入土地母親的懷抱。新一輪的生命又開始了。莊稼與莊稼人的結合，是田野里最美的圖畫，有著最流暢的線條，有著最原汁原味的色彩和最玄妙的意境。

村莊是名著是經典。村莊作為人間天堂和夢中的伊甸園被置于腦海最深處。夜深人靜之時，多情善感的心魂在夢里跋山涉水，奔向那個樹兒喜歡花兒喜歡莊稼喜歡我也喜歡的地方。村莊以其獨特的渾然天成的氣場，將我籠罩其中。它在滋養我身體的同時，亦雕塑著我的靈魂，并且一直為我的人生把脈。

一樹一樹的花開

人間四月天，我披著夕陽的余暉從綠絲絨似的草地縱橫交錯的小道上穿過。草地的周圍遍植花樹。仰頭，一枝花樹的花枝云一樣的遮過。我仔細端詳著花樹，一株株吐散著幽香，恬靜又芬芳。樹木不會走動，就派花朵的香去拜訪周圍的樹木。那些白里透著綠的、白里透著粉的花朵們散發著幽幽清香不斷地出發、返回，它們像長著翅膀的小天使互相問候。我欣然飲著樹樹春花芬芳的饋贈，有些微微的醉了，腦海里卻浮現出了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中的詩句：“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曾經在《林徽因文集》封面上看到她的照片：臉稍帶橢圓，眉黛如遠山，剪水雙瞳清澈如泓，嘴角噙著一抹微笑，粉頰上尤自顯露著可愛的酒窩兒。由臉到踵，千種神韻萬種風情，她周身散發著高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的美貌或是漂亮。十幾年前，我偶然在一本雜志上讀到她寫的兩首詩《人間四月天》和《別丟掉》。“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持著那真。”這樣的詩句讓我很震撼，也讓我銘記住了她的名字。此后，我陸續閱讀了她的《九十九度中》、《窗子以外》等文采斐然、意境優美的小說和散文。林徽因的文字體現出一種剛烈、克制和清朗、大氣。在《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中，她對身后事表達了平靜之語：“我們的作品會不會長存下去，也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里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幾十年過去了，林徽因的作品的氣息的確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進入我們這些她“從不認識的人”的心里。

林徽因雖然鐘情于文字，但她似乎更加執著于她的建筑事業。建筑是凝固的史詩和音樂，也是能體現人類情感的符號。她之所以熱愛建筑事業，全憑她對美的鐘情。攜一身病骨，她與先生梁思成坐卡車走泥地，努力奔走于各個城市，到處考察中國古建筑，測量分析，臨摹細節和拍照，嘗歷風霜，寫下了令人敬佩的《平郊建筑雜錄》。她背著行囊行走山重水復，留下了累累碩果。她一邊和糾纏于身的肺病作斗爭，一邊寫作《中國建筑史》的第七章，五代、宋、遼、金部分。從1940年底到1945年底，林徽因居住在缺乏最起碼的生活設施的李莊。雖然她的病情加重了，但她仍然保持著她的創造天賦和堅毅樂觀的態度，并且用勇氣和力量感染周圍的人。她在李莊完成了論文《現代住宅設計的參考》，協助梁思成編著英文注釋的《圖像中國建筑史》，試圖把“過去十二年中搜集到的材料系統化”。

新中國成立后，這位堅強的女子又帶病鉆研國徽設計，歷經三個多月，林徽因所在的清華小組設計的圖案因結構嚴謹、構圖莊嚴而被選中。1951年，為了搶救瀕臨停產的景泰藍傳統工藝，她抱病與高莊、莫宗江、孫君蓮等人深入工廠做調查研究，并設計了一批具有民族風格的新穎圖案，深受大眾喜愛。林徽因在建筑設計方面具有的獨到的眼光和超凡的見解，成就了她在文學和建筑事業上的功績。一方面緣于她的努力，然而更多的則是緣于她骨子里優雅的氣韻和斐然的才情。

林徽因就像春天枝頭的繁花。她的生命之樹上綴滿了芬芳的花朵，結出了累累碩果。在我心中，她是不畏艱難，獻身科學和藝術的崇高典范。她的心園始終氤氳著生命和愛交織在一起的共鳴和樂！她把自己的青春和智慧，把一腔的熱血和愛都獻給了一生中最值得追求的文學和建筑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