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在簌簌的冬雨中,我躺在溫泉里,一動不動地閉上眼睛。此時,那種溫暖托舉著我,似一種不知不覺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融入其中,進入渾然忘我的狀態。由此,我想我已成了如許的溫泉,每一縷漾動的水波都是我醒著的意念。但是,有一個輕軟的聲音告訴我:“你不是溫泉。”轉而,我想溫泉就是我,因為,我分明感覺到了那份從地殼深處奔涌而出的快樂。但是,那個聲音又對我說:“溫泉不是你。”
真想讓我成為溫泉,真想讓溫泉成為我。
家鄉巍山在一個橢圓形的壩子,在壩子最南端的山腳下,在紅河源流經過的地方,就有這么一個清幽、愜意的好去處。
眼下,這個好去處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獨享著源自千年前的好時光。
一千三百年前,南詔王的母親常常到此溫泉洗浴,便被后世文人把此溫泉稱做“南詔湯池”。這稱呼過于斯文,當地百姓樸實、憨厚,固執地把這溫泉叫做洗澡塘。時光荏苒,一年一度的洗澡會,一年一次的山歌聲,讓此處熱鬧起來。一個村莊出現了,洗澡塘的名稱轉移了,這個村莊被叫做了“洗澡塘”。真正的溫泉洗澡塘卻隱身其后,幾乎被歲月的煙塵湮沒。
我在去溫泉之前打了幾個電話,但每個被邀約者都說天太冷,不去。我說天太冷才更應該去泡溫泉,在比平日大得多的溫差作用下,才會有更深刻的體會。我的體會來自有一年在州府下關西面泡在溫泉里看蒼山雪峰,那一刻,我由衷地對身旁的友人說:“生活在大理真是幸福,這樣的景致和感受,真是上天的賞賜!”洗澡塘距離巍山縣城五公里,都是寬闊的柏油路面,進村,再到那個能洗澡的院子,也就約一公里的樣子。我一個人,仍然興致不減地驅車到了那個地方。許多年過去了,我的注意力和許多巍山人一樣,轉移到了該轉移的和不該轉移的地方,再加上現代的科技進步,家家都有了太陽能,如此意義的洗澡塘便被遺忘在這個偏僻的角落里。在長久的淡漠或者遺忘之后,我急于前往,其中有個小小的因由。
因由起源于一個朋友,他說去年晚秋時節,他陪光明日報的資深記者老師,從我的果園下山后,去了洗澡塘洗澡。那是個極為簡陋的房屋,極為陳舊的石砌的澡塘,卻讓本是文化人的記者老師發現了巍山的深層文化,面對著那份陳舊他激動不已。往事是四十年前發生的,我因“文革”原因失學,便盡享少年的天性樂趣。一日,聽說縣城南面有個洗澡塘,便帶領著大妹和鄰家的一個女孩,沿著塵土飛揚的土質車道,一步步向南走去。終于,我們找到了傳說中的洗澡塘,那天,我們第一次享受了天然溫泉洗澡的滋味。那時的洗澡塘在傳統的土木結構、瓦頂的房子里,有人管理而沒人收錢。這個石砌的洗澡塘就是天堂,激發了我的好奇心,讓我張開了想象的翅膀。
我一個人在簌簌的冬雨中,驅車穿過了那個叫做洗澡塘的村莊,進入一條更為狹窄的水泥車道,然后過橋上坡,約三十米,右邊是一條更為狹窄的土質車道,坑洼里蓄滿了雨水。往前,約一百米處,一院老舊的院落立在那里。
進入院中,一位中年婦女熱情地招呼我,她問:“洗澡嗎?”我回答說:“洗,多少錢?”她回答說:“三十塊一塘水。”說完,她拿著工具進了屋子,大概是想把浴池再沖洗一下。我站在院子里,把四十余年前的印象又作了一番回憶,對比中,斷定了進右邊必是男澡塘,進左邊必是女澡塘。假如轉過身來,便構成了男左女右的傳統格局。走進右邊,我先觀看了進水口的龍頭造形,征得她的同意,我又進左邊去查看進水口是否鳳頭造形。驗證之下,龍頭造型輪廓仍在,而鳳頭造型已經模糊。由于經受了千百年溫泉水的沖刷,以及水里各種礦物質的作用,兩邊的進水口以及進水口一面的石墻體上,又增加了些形狀各異的造型。最引我注目的,是進水口下面的塘底上,漫坡似地堆積著厚厚的一層礦物質的結晶體,表面圖案,如鵝卵石般美麗。鵝卵石的表層,有的呈現著暗紅的顏色,有的呈現著暗綠的顏色。我想,假如剖開加工,暗紅的一定紅如寶石,暗綠的一定綠如翡翠。洗澡塘是正方形的,估量一下,每塘可平躺四至五人,水的深度,可以酌情調節。溫泉水中富含硫磺和堿,進水口一側墻體上方,顏色多為赭黃色了,只有另外三面墻體,以及底部,赭黃的色彩上面,覆蓋著黑色。這位婦女告訴我,過去百姓洗澡,從不講究什么消毒,現在城里人來了,都要用高錳酸鉀消毒,消了幾次,石頭的表面就變成黑色的了。
經過打掃、沖洗和消毒之后,拔出龍頭口中的布團,嘩的一聲,猛然噴出的水流瞬間將澡塘灌滿。嗅著令人舒適的淡淡的硫磺氣息,我認為這是最干凈最無毒的澡塘了。然而,舉目四顧,男女澡塘之間只有一堵矮墻,前面有一堵同樣的矮墻,卻沒有可以關閉的門。如此,里面是一個專程前來洗澡的男人,外面是一個專門負責服務、收錢的女人。我有一點點不適之感,但并不猶豫。當躺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舒適之中,頭靠在龍頭的下方,眼睛斜視著左前方進口處的光亮時,門的概念,讓我猛然悟出了哲學意味:天地間本來沒有門,門是在人與人之間心靈的傷害性碰撞產生的,作為真善美與假丑惡之間的阻隔。如此,門便成為人類社會之必需,成為階級分化之必要,成為男女之大防。由此引申,我猜想這源自南詔時期的無門的澡堂之外,那時,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無門的房子,如是,那世道是何等清明!此澡塘由“南詔湯池”下降為平民澡塘之后,當有難以計數的男女百姓到此洗澡,雖然一直無門,卻又讓我感覺到一直有門。門在哪里呢?門在本地百姓的心里。如此,門的概念,決定著一方土地的教化,一段歷史的舒張,一種民風的性質,以及一種似無卻有的約束,一種對男女之禮的尊重。
成年之后,這是我第一次在無門的澡塘里洗澡。我閉上了眼睛,傾聽著耳邊咕咕的氣泡的聲音。這世界真靜,靜得讓氣泡的聲音成為這一時刻最美的音樂。接著,我假想我已成為從巍寶山走來的第一代南詔王細奴邏,陪著母親到此沐浴。當然,日后娶了三公主,自可在這溫柔鄉里浪漫盤桓。思緒已神馳千載,于天地蒼茫間,還可找到一條富民強兵,成就千秋偉業的路徑。
王者王矣,我在溫泉澡塘里浸泡良久,自然地,沾了一點點王氣。
朋友說,從此澡塘里洗澡出來,渾身滑溜清爽,頭發蓬松自然,氣定神閑。果然,我帶著這種感覺踱入院子,入眼的自是另一番景象。此謂之:景由心生,境由意興。接著,便自嘆之責之,如此詔王來處,我何故遲遲不來!
付賬之時,那婦女見我斯文,便問之如何開發。我回答說:“順承民俗,修舊如舊。”說完,輕快地走出門去。
門外,我背南面北而立,腳下陡峭,雨在下,紅河源水流便有些渾濁了。這真是個好年景呵,冬日多雨,滿眼蠶豆青苗茁壯拔節,白色的花朵已隱隱閃現。河的北岸,還有一壩約二十畝的堿田。堿田是曬堿用的。如此說來,對面定然還有一股溫泉水,這水漫過堿田,曬上幾日,田面上就會結出一層灰黃的堿殼。堿農的辛苦,就是把這堿殼刮掃收集,回家熬制,做成直徑約兩寸,厚薄為三分的堿餅,出售于集市。這是食用堿,本地百姓生活之必須。這堿還可作洗衣用,盡管奢侈。如此想來,我全身的皮膚更覺滑爽。良久,我終于向簌簌的雨中走去,正如方才從簌簌的雨中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