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
連萬順的東家姓連。人們當面叫他連老板,背后叫他連老大。都說他善于經營,會做生意。
連老大做生意,無非是那么幾條:
第一,信用好。連萬順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鄉下生意。東鄉和北鄉的種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掛好了船繩,就直奔連萬順,打油、買醬。他們把油壺往柜臺上一放,就去辦別的事情去了。等他們辦完事回來,油已經打好了。油壺口用厚厚的桑皮紙封得嚴嚴的。桑皮紙上蓋了一個墨印的圓印:“連萬順記”。鄉下人從不懷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對不對。多年的老主顧了,還能有錯?
第二,連老板為人和氣。鄉下的熟主顧來了,連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他家柜臺上隨時點了一架盤香,供人就火吸煙。鄉下人寄存一點東西,雨傘、扁擔、籮筐、犁鏵、壇壇罐罐,連老板必親自看著小徒弟放好。
連老板對孩子也很和氣。醬園和孩子是有緣的。很多人家要打一點醬油,打一點醋,往往派一個半大孩子去。媽媽盼望孩子快些長大,就說:“你快長吧,長大了好給我打醬油去!”買醬菜,這是孩子樂意做的事。
一到過年,孩子們就惦記上連萬順了。連萬順每年預備一套鑼鼓家伙,供本街的孩子來敲打。家伙很齊全,大鑼、小鑼、鼓、水镲、碰鐘,一樣不缺。到了元宵節,家家店鋪都上燈。連萬順家除了把四盞玻璃宮燈都點亮了,還有四盞雕鏤得很講究的走馬燈。孩子們都來看。孩子們都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們牽著兔子燈,推著繡球燈,系著馬燈,燈也都是點著了的。燈里的蠟燭快點完了,連老板就會捧出一把新的蠟燭來,讓孩子們點了,換上。孩子們于是各人帶著換了新蠟燭的紙燈,呼嘯而去。
預備鑼鼓,點走馬燈,給孩子們換蠟燭,這些,連老大都是當一回事的。年年如此,從無疏忽忘記的時候。這成了制度,而且簡直有點宗教儀式的味道。連老大為什么要這樣鄭重地對待這些事呢?這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心理?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連老板很勤快。他是東家,但是不當“甩手掌柜的”。大小事他都要過過目,有時還動動手。切蘿卜干、蓋醬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到了出茶干的時候,醬園上上下下一齊動手,連老大也算一個。
茶干是連萬順特制的一種豆腐干。豆腐出凈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里,包口扎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里倒出來。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扎包時每一包里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干上,字就出來了。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里面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連老大監制茶干,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干的牌子聞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后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干,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連老大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開醬園的老板,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么特別處。這樣的人是很難寫成小說的。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連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干。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了。他在縣里的副食品總店工作。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干,為什么不恢復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一個人監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個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產,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選自《汪曾祺文集》,有刪節)
閱讀賞析
文章標題為“茶干”,但作者卻用了大半的篇幅介紹連老大的生意經,看似文不對題,其實作者這樣寫,正是為了表現連老大誠信、和氣和勤勞的品質,為介紹他的優質茶干作了鋪墊。作者在介紹“茶干”的制作時,從制作工序、外形等方面進行介紹,并借連老大的兒子之口道出“茶干”制作使用藥料多這一特點,突出了“茶干”制作的難度,讓我們對“茶干”有了一個全面的印象。
思考練習
1.從連老大的生意經中,你認為連老大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2.概述連萬順茶干的特點。
3.結合全文,探究一下最后一段中畫線句子的深層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