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李莉
至今依然記得,接到費宗惠老師不幸逝世的噩耗時,內心的沉痛。費宗惠是費先生唯一的女兒,也是我交往了20年的老師兼朋友。我曾想過做她的口述史,想通過她了解費先生的早年生活,但我們之間的口述史僅僅做了一次她就生病了。記得她告訴我,他們家解放初期時住在清華大學,那時清華大學教授的待遇很不錯,他們一家住的是別墅。費先生基本不管家里的油鹽柴米,都是費夫人打理家務,費先生的時間全都用在研究學術和教學上,不時還有學生來家里談學習,并留下來吃飯,費夫人總是熱情招待。
費宗惠高中時就住校。她記得1957年的一天,她從學校回家,知道費先生被打成了右派,從那以后,她跟著吃了不少的苦。后來,她考上了大學,學的是農機專業。改革開放后,費先生復出重建社會學,當時她想跟著費先生學習社會學,但是費先生讓她做好本職工作,卻把同樣學習農機專業的潘光旦的女兒潘乃谷接到身邊,并送到美國學社會學,學成歸來后成為費先生的學術助手。
后來,她從學校退休以后一直和丈夫張榮華先生(費孝通先生的秘書)一起照顧費先生。我是在1996年認識費宗惠老師的,那時我在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做博士后,有機會經常到費孝通先生家請教。每次去費先生家談話,晚了就留在費先生家用餐,每次費宗惠老師都很熱情地為我夾菜,那時費夫人已經去世了,因為有費宗惠老師,讓我感到了費家的溫暖氣氛。為了費先生的長壽,她學習了許多的養生和按摩方法,為費先生做食物調養和按摩。
1996年我從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理論系獲得博士學位,到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做博士后,那個所是費孝通先生建起來的,當時雖然他還在帶學生,但實際只是掛名而已,因為他當時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副委員長,我們這些學生是不可以單獨到他家去的,一般只有他生日時大家一起到他家賀壽,或者是他到所里來做講座,我們才偶爾有機會和他近距離接觸。
我有機會單獨向費先生請教,是因為1997年費孝通先生受邀去景德鎮考察,當時我所寫的有關景德鎮民窯業的田野考察報告剛剛完成,為了事先了解景德鎮的情況,費孝通先生想看看我的報告。就這樣,我寫的《傳統與變遷——景德鎮新舊民窯業田野考察報告》被送到了費孝通先生手里。后來潘乃谷教授(當時的副所長)通知我說,費孝通先生的秘書在路上打來電話,說費孝通先生看了我的報告后很有感觸,回北京后,想讓我去見見他。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費先生會重視我的考察報告,因為,我雖然已經是博士后,但在人類學的領域里可以說還是一個新兵。見到費先生后,他對我考察的內容和方式的肯定,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說:“你的研究不是從書本上來到書本上去,而是到生活實踐中去,親眼看人做的事情,親身體驗社會的發展,這是很好的。”費孝通先生作為人類學家,最重視的就是田野考察,他認為中國傳統的文人是書齋里做學問的,但要真正地了解中國社會,還必須走向田野,走向實地考察。所以他提倡“從實求知”。
而且,費先生晚年非常重視中國歷史的研究。20世紀的90年代中期,他不僅讀梁漱溟、錢穆、蘇秉琦等人的著作,還參與考古學界有關玉器的討論。在這過程中,他提出了一個“活的歷史”的概念。為此,著名的港臺人類學家喬建先生把他定位為歷史功能主義(費孝通先生的老師馬林諾夫斯基是非常有名的功能主義學派的領袖)。而我當時寫的博士后出站報告《傳統與變遷——景德鎮新舊民窯業田野考察》,就是從歷史的角度來討論當時景德鎮發生的陶瓷手工藝復興問題的。因此,他對我的研究非常感興趣,他說:“任何文化它都是有根的,因此要了解一種文化就是要從了解它的歷史開始,這是對的。這種文化的根是不會走的,它是一段一段地發展過來的,能把這個道理講出來也是很有意思的。”他還說:“文化有它的深度、有它的廣度;有它的過去、有它的未來,我們要在創造中繼承這一關系。剛才我們講的是一個歷史、一個傳統和創造怎么結合的問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希望你在這方面要多思考、多下點功夫。”
和費先生講話非常輕松,看起來他是在隨意和我聊天,談學問,但后來我整理出來,才發現他是緊扣主題的,并在結束時概括和總結出來。在那次談話快結束時,他說:“我們今天講話的主題就是,從傳統和創造的結合中去看待未來,創造一個新的文化的發展,也就是,以發展的觀點結合過去同現在的條件和要求,向未來的文化展開一個新的起點。你寫的書就是表達這樣一種思想的一個例子之一。”這篇談話后來他將其題目定為“文化的傳統與創造”,被他收編在《費孝通文集》第14卷中。
那是我第一次單獨有機會聽取費孝通先生的教誨,我覺得他是一位非常有儀式感的老師。講話結束時,他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英國的維基伍德瓷廠(該廠的技術最早源于中國景德鎮)的歷史介紹,是1981年費先生到英國領英國皇家人類學學會頒發的赫胥黎獎章時,到該廠參觀時廠方送給費先生的,費先生把它轉送給我。他說,送這本書給我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在立足本土文化研究的同時,還能看到中國文化與世界的連接。另外,他還送了一本蘇秉琦先生寫的《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給我,他希望我能夠仔細研究中國文化的傳統和歷史,掌握中國文化的根柢,也就是一方面要面向傳統,另一方面也要面向世界,把中國與世界的關系融會貫通起來進行自己的研究。
談完話以后,已到中午,費先生留我在家里吃飯。也就在是這樣的機會中,讓我認識了費先生的女兒費宗惠女士,還有費宗惠女士的丈夫、費老的秘書張榮華先生。
臨走時,張榮華先生對我說,有時間你要多來看看老先生,他喜歡和你們這些學生聊天。費老也說,你出去考察回來,別忘了來看我,告訴我,外面發生的事。還有,你平時看到有什么好看的書也給我帶點來。從這里可以看到費孝通先生不僅關心學生們的成長,同時也很注重通過學生的考察了解社會新的發展狀況,同時不斷增加新的知識,他是一個永遠在不斷學習的偉人。
以后,每次到老先生那里去,他都讓我帶上一個錄音機,將他的談話整理出來。每次,費老都將整理好的談話錄仔細看過,并作一些適當的修改和調整,然后簽上他的名字,我再交給雜志社刊登。他認為這種方式不失為一種表達學術思想的好方式,因為自由的談話常能給人帶來平時不曾有的激情和靈感。
費宗惠女士和張榮華先生對費孝通先生的任何事情都非常盡心,每次費先生和我談話的時候,他們都盡量不打攪,但在每次談話的上午或下午的中途,他們都會讓保姆做一碗蓮子羹或白木耳羹送上來給費先生吃,而我也沾光地跟著一起吃。
2000年國家提出了西部大開發的號召,作為一直關注西部經濟發展,西部少數民族文化研究,并提出過“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費孝通先生,不能不關注這一戰略的實施。費孝通先生認為,西部大開發,是國家經濟發展的需要,這一戰略是對的,但西部不僅是我國經濟落后的地區,也是蘊藏著眾多人文資源的文化沃土。我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其中大部分的少數民族都集中在西部的10個省、市和自治區,是我國文化最多樣性的地區,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西部大開發也可以是西部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的大開發,在這一過程中,不同民族文化的接觸與碰撞在所難免,解析不同民族文化的變遷歷史、尋找文化溝通、交流的有效途徑,并從中找到各民族文化共同發展進步的新生之路,應是西部開發中所要研究的重大問題之一。而且我國的西部不僅有許多珍貴的自然資源,還有許多珍貴的人文資源。我們的許多優秀的傳統文化就蘊藏在這些人文資源之中。因此,在西部開發中,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西部的人文資源。
那時我覺得自己的人類學功底不夠,想請費先生推薦我去英國倫敦大學(費先生的母校)做訪問學者,開始費先生也答應了。但后來,費先生認為,到西部去研究人文資源比出國做訪問學者更重要。他認為,許多的人文資源都是以民間藝術的形式呈現的,因此由我所在的中國藝術研究院來牽頭承擔這一項目最為合適。于是,在費孝通先生的倡導下,我們院牽頭申報了“西部人文資源保護、開發和利用”的國家級重大課題,由費孝通先生出任該課題的學術指導,我擔任課題組組長。為此,費孝通先生還專門到我們院作了一次有關西部“人文資源的保護、開發和利用”的學術報告,除中國藝術研究院全體研究人員之外,原文化部部長周巍峙等文化部及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主要領導也都前來聽取了這次講座。
為了完善這一課題的前期論證,費先生曾帶領我到西部不同的地區做考察。每次出門時,費宗惠老師和張榮華老師都必須同行,張榮華老師是費先生的生活秘書,而費宗惠老師當時已經退休,一路上她可以幫助照顧費先生。為了照顧費先生的身體,費宗惠老師經常看醫書,了解經絡,常常幫費先生按摩。在隨行的一路上,我也常得到她關照,她經常將一些養生方法傳授給我,希望我在做研究之余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除了跟隨費先生一起到西部的一些省份考察之外,我還跟隨過費先生到他的家鄉吳江市和他考察過的江村做考察。費先生家鄉離蘇州很近,那是一個很有文化的城市,業余時間費宗惠老師還單獨和我一起去蘇州逛當地的文化界和古玩市場。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受書香熏陶的文人后代。正是因為這些出行考察,我和費宗惠老師夫婦結下了很深的情誼,也有了許多在一起聊天的機會。
費宗惠老師受費先生的影響,很喜歡讀文學和歷史類的書,經常問我要我寫的中國陶瓷史和田野筆記之類的書看,看完后還和我一起交流讀后感,對我幫助很大。
但我覺得費先生的鼓勵還是非常有用的,費先生去世以后,我們這些學生有什么重要的學術活動都會請她和張榮華老師參加,每次她都會在會上做一個發言,從她的發言中我們能感受到,她一直在努力學習和領會費先生的思想,而且講話的水平一次比一次高,看得出來,她是下了功夫的。
費先生去世以后,她和張榮華老師每年都會邀請我們這些費門學生一起聚會,學生們舉辦的所有的與費先生有關的學術活動都得到了她和張榮華老師的大力支持。就我自己來說,西部人文資源課題成果出版時,費先生已經去世了,是她帶領我們課題組成員們一起到費先生的墓前做的匯報和悼念。我們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每一隔一年都要頒發一次“費孝通藝術人類學獎”,她不僅每次都到場,而且還發表講話。由于她和張榮華先生的努力,讓我們感到費先生并沒有離開我們,因為他心愛的女兒“小妹”(費宗惠老師的昵稱),還有他的愛婿張榮華老師還和我們在一起。
費宗惠老師生病后,雖然我曾多次到醫院看她,但因為事情多,時間忙,并未能給予她更多的幫助。每每到醫院看到她生病時的痛苦,我就想起了當年生病住院的費先生,當時,費先生的身上也是到處插滿了管子,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難過,但又無能力幫助他減輕病痛的壓力,每次都是無奈而歸。現在,費宗惠老師也一樣,面對她的痛苦,我一樣無能為力,只能在心中祈禱上帝能減輕一點她的痛苦。現在,她已經離我們遠去,遙望著她遠去的靈魂,雖然心中不舍,但覺得她終于擺脫了病痛的折磨,壓在心中的那塊石頭反而變輕了。
但愿她不斷升騰的靈魂能與她親愛的父親在天國相聚,但愿她離開人世時,能夠再次回望她的親人,回望曾生她養她的故土,同時也希望她的靈魂能得到安息!
她的親人,她的朋友都會永遠地記得她,包括曾經得到過她的幫助的費門學生們都會永遠地懷念她!而費家兩代人給予我的幫助將永遠銘刻在我的靈魂中,也在我的學術生涯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人類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