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本刊特邀著名軍旅作家、82歲高齡的賀龍元帥的女兒賀捷生將軍,從女兒和一位老戰士的角度,抒寫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南昌起義總指揮賀龍及故鄉桑植的兒女,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成長壯大,為新中國的誕生視死如歸的故事,文章激情奔涌,蕩氣回腸,感人至深。
又一次回到桑植,回到父親的桑植,父親的洪家關,父親的芭茅溪,父親的陳家河、劉家坪……我對桑植一往情深,源于父親對桑植一往情深。因為這是父親的故鄉;因為這個故鄉太博大、太厚重了,只有父親的肩膀才能扛起來,只有父親有資格用他不改的鄉音對人們說:這是我的桑植,我的故鄉。現在正是三月,正是桑樹發芽的時候,桑植因到處生長著桑樹而得名,漫山遍野的鵝黃,滿山遍野的嫩綠,使我陷入了對一個人的回想和思念:120年前的3月22日,父親賀龍就誕辰在桑植的洪家關。
我只知道桑植是湖南的邊緣,地處武陵山脈北麓,鄂西山地南端。總之,野天野地,離不開一個蠻字。到父親出生的時候,在它10426個山頭下散落著白、苗、土家等28個民族。因為偏僻、封閉,各民族雜居,民風迥異而強悍,喜武、喜獵、喜斗。幾十年前當地仍頑強地保留著一種習俗,人死在外地,不僅要把尸背回來,還要把魂叫回來,名曰“趕尸”。父親的血管里,就流著這樣的悍勇之血。他少小習武,12歲跟著任哥老會小首領的姐夫谷績廷去趕馬,當騾子客,在湘鄂川黔邊崎嶇難行的山道上翻山越嶺,風餐露宿;13歲長成一個虎背熊腰、高大偉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壯漢;1916年,他登高一呼,帶領幾個兄弟,用人們常說的兩把菜刀,砍了芭茅溪鹽局稅卡,奪得13支毛瑟槍,此后戎馬一生,決非無緣無故。如果要尋找他血液中的基因,我覺得,既有桑植28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強悍對他的熏染,也有桑植的高天厚土對他的滋養。
1927年的9月29日,秋收起義失敗后,毛澤東帶領不足千人的隊伍到達江西永新的三灣村,在經過日后聞名的“三灣改編”后不久,我父親作為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軍長,站在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南昌起義總指揮的位置上,打響了以革命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仡^看,我們可不可以說,被無數革命先輩點燃的星星之火,有一把,就是桑植人賀龍,在他的故鄉桑植點燃的?實際上,桑植作為故鄉給予我父親的,比這還要多。1927年深秋,南昌起義軍在南下途中失敗后,父親跟著周恩來從香港輾轉到黨中央所在地上海。周恩來對我父親說,賀胡子,把你的部隊打光了,革命正處于低潮,先送你去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學幾年軍事吧。我父親說不去,我賀龍是大老粗,不認識外國的洋碼字,還是讓我回湘西拉隊伍吧。就這樣,1928年2月初,我父親和他的入黨介紹人周逸群一起,經洪湖回到故鄉桑植的鄰縣石首桃花山地區,舉行“年關暴動”,之后以這支農民武裝為基礎,逐漸創建了紅二軍團。1934年秋季,參與堵截中央紅軍的湘軍主力回師湘西,集中對付紅二、六軍團。這時,連身為紅二、六軍團總指揮的我父親也沒有料到,部隊左沖右突,打來打去,最后打回到了他的故鄉桑植。用父親的話說,是桑植用它顛連起伏的山巒掩藏了他這支部隊,用濃郁的情誼和貧瘠的食糧喂養了他這支部隊。也就是在桑植,紅二、六軍團利用它特殊的地形地貌,把對湘軍取攻勢、對鄂軍取守勢,顛倒過來,轉變為對湘軍取守勢、對鄂軍取攻勢,把戰線推進到湖北宣恩和恩施一帶。這之后,換手如換刀,紅軍連續取得了忠堡和板栗園大捷,活捉了國民黨軍縱隊司令、第41師中將師長張振漢,把滿腹經綸、著有多部軍事和地理學術著作的另一個師長謝彬斬于馬下。我就在這時的捷報聲中出生,父親與剛成為我姨夫的紅二、六軍團副總指揮蕭克,紅六軍團政委王震,額手稱慶,給我取名為賀捷生。
許多人不知道,我父親最早的名字叫賀文常,那個年代桑植的老百姓對他都親切地直呼其名,就像老輩人讀完三國,說起桃園三結義,都直呼劉玄德、張翼德、關云長。桑植那些不要命地跟著我父親打天下的人,都以“跟隨常兄赴疆場”為榮。這就是最讓我父親感到欣慰也最讓他感到愧疚的桑植。我說桑植是父親的桑植,就因為生活在桑植的28個民族,桑植的山川河流,稻米和苞谷,既給了父親尋常人少有的血性和驃勇,也給了他馳騁疆場的一片天地,更交給了他無數的好兒女,無數的親骨肉。2008年,我大女兒賀來毅做了一件讓桑植的父老鄉親交口稱贊的事:回桑植翻山越嶺,走家串戶,尋訪革命烈士蹤跡,自己動手摘抄、整理并自費出版了一部跟隨我父親打江山但最終獻出了生命的革命烈士名錄。成書之日,望著這本厚厚的名錄,我們都嚇了一跳:從大革命到全國解放,光是我們賀氏家族有名有姓為國捐軀的烈士,就有幾百人;如果算上遠近親戚,有好幾千人。再算上全縣28個民族的殉道者,數以萬計!都是同一個故鄉,同一個籍貫,同一個桑植。翻開這本烈士名錄,我相信,沒有一個人的眼里不涌滿淚水;捧著這本名錄,沒有一個人的手不顫抖。都知道,我父親用兩把菜刀鬧革命那年,如秋風掃落葉,迅速在家鄉洪家關成立了一支討袁民軍,從桑植帶走一批人。這批人經過北伐戰爭的考驗和洗禮,以師、團、營、連軍官的身份參加南昌起義,有多少把血灑在了南昌城頭!南昌起義失敗后,我父親赤手空拳回湘西舉行“年關暴動”,又從桑植帶走一批人。這批人漸漸成為紅二軍團的指揮員和戰斗骨干,為創建湘鄂川黔革命根據地,在面對國民黨軍從40個到80個團的重重“圍剿”中,又有多少在刀劍叢中“流血身死”?后來,那是1935年,在父親的紅二軍團與蕭克的紅六軍團會師后,從桑植劉家坪緊追一年前踏上征途的中央紅軍,開始長征,再從桑植帶走一批人。這批人在二萬五千里的長途跋涉中,斬關奪隘,忍饑挨餓,有多少倒在了皚皚雪山、茫茫草地?也就是說,從1916年的芭茅溪起義,到1935年長征,在短短20年中,我父親從桑植帶走一批批青壯年。但戰爭如秋風,一個縣的人,即使像山上的茅草,那也經不起這樣砍伐?。?/p>
1928年上半年,我父親收編地方武裝3000多人,正式成立湘鄂邊工農革命軍,即后來的紅四軍,自己任軍長,第一師師長的重任再次落在賀錦齋肩上。8月下旬,父親率部抵達石門,頻頻掃蕩團防武裝和稅務機關,所向披靡,聲勢越來越大。9月初,由于出了叛徒,紅四軍遭到敵十四軍教導旅李云杰部和多股團防武裝合圍,軍參謀長黃鰲壯烈犧牲。9月8日夜晚,敵收縮包圍圈至石門泥沙鎮。為掩護我父親率主力部隊突圍,賀錦齋親率警衛營和手槍連撕開包圍圈,打退敵人潮水般的一次次進攻,直至中彈犧牲。賀錦齋戰死疆場,父親深為悲痛,幾十年都為他感到惋惜。想想吧,一個南昌起義主力部隊叱咤風云的師長,如果他能活下來,活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他該在我們這支軍隊的什么位置上?要知道,共和國十大元帥,有包括我父親在內的7位元帥,都是直接或間接從南昌起義的部隊中走來的。
在桑植,那么多人跟著我父親走,經歷了那么頻繁、那么慘烈的戰斗,大部分人倒下了。這些人有的在烈士名錄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的連名字也沒有,成了石沉大海的人。尤其1935年7月在甘孜改編為紅二方面軍的紅二、六軍團,為掩護中央紅軍,晚一年從桑植劉家坪長征,過草地的時候,連草都被前面的部隊吃光了,餓死或因無力求生而陷進沼澤地里的人,誰記得他們?解放后軍隊評銜授勛,江西興國、湖北紅安等成了著名的將軍縣,桑植原本最有理由成為將軍縣,但除了我父親被授予共和國元帥,被授予將軍銜的,竟鳳毛麟角、寥若晨星。到這時,故鄉的人才驚愕地發現,桑植被我父親帶走那么多人,但被他帶到共和國燦爛星空下的,屈指可數。換句話說,跟隨父親打天下的桑植兒女,絕大多數死在了革命的路途上。解放后父親從未回過桑植,是否因為無法面對那么多失去親人的父老鄉親?我想,肯定有此因素。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共和國剛剛誕生,從故鄉寄來的尋找親人的信件,就像雪片那般飄落在父親的書桌上,而父親每當讀這些信,都會眼睛濕潤,嘆聲連連。那時已經解放了,安寧了,陽光普照,道路和郵路暢通無阻,但任何一個參加革命戰爭而需要尋找的人,恐怕都不在人世了。我查閱《辭?!?,桑植和桑梓,因讀音相近,兩個詞幾乎并肩排在一起。詞條說,桑梓即故鄉,但比故鄉的說法更古老,舊時指父母在屋前屋后栽下桑樹和梓樹,盼望兒女們思念故鄉并早日歸來。我想,父親是知道桑梓這個詞的,他也決不會忘記他那漫山遍野長滿桑樹的故鄉——這個叫它桑植或桑梓都一樣重的故鄉!長征后再沒有回去過,讓父親幾十年念念不忘的桑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