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區薅草鑼鼓唱詞文本的互文性研究

楊勝興

摘要：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思潮中出現的文本理論。通常來講，互文性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相互關系。從現今學界有關的研究成果來看，互文性理論已經擴展到文學與藝術門類的關系及藝術門類之間的關系研究。武陵山區薅草鑼鼓的唱詞作為一種比較特殊的民間文本，運用互文性理論對它進行分析，可以洞悉黔渝打鬧歌、湘西北挖土鑼鼓歌和鄂西南薅草鑼鼓中相互關聯唱詞的形式及內容的內在關系。

關鍵詞：武陵山區；薅草鑼鼓；唱詞文本；相互關系；互文性理論

中圖分類號：J642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7615（2017）03-0009-04

DOI：10.15958/j.cnki.jywhlt.2017.03.003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思潮中出現的文本理論，早已廣泛運用于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中。從現今學界有關的研究成果來看，互文性理論不再局限于文學領域的研究，事實是它已經擴展到文學與藝術門類的關系及藝術門類之間的關系研究。

那么，什么是互文性呢？通常來講，互文性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相互關系。當代法國文藝理論家克里斯蒂娃（Kristeva）認為，“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編”。這里的“另一文本”，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互文本”，可以用來指涉歷時層面上的前人或后人的文本，也可指共時層面上的社會歷史文本。“吸收”和“改編”則可以在文本書寫過程中，通過戲擬、引用、拼貼等寫作手法來加以確立，也可以在文本閱讀過程中，通過發揮讀者的主觀能動性或研究者的實證分析、互文閱讀等得以實現。克里斯蒂娃同時指出，每個文本的外觀都是用馬賽克般的引文拼嵌起來的圖案，每個文本都是對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轉化。但絕不能把“互文本”理解為摘抄、粘貼或仿效的編輯過程，而是指從本文之網中抽出的語義成分總是超越此本文而指向其它先前文本，這些文本把現在的話語置入與它自身不可分割的聯系著的更大的社會文本之中。[1]1、2、40

筆者考慮到武陵山區薅草鑼鼓的唱詞作為一種比較特殊的民間文本，運用互文性理論對它進行分析，可以洞悉黔渝打鬧歌、湘西北挖土鑼鼓歌和鄂西南薅草鑼鼓中相互關聯唱詞的形式及內容的內在關系。

一、唱詞形式的互文性

武陵山區三個流傳區薅草鑼鼓唱詞的形式是比較相似的，唱詞的句法和韻律相對較為自由。其正詞以七字句、五字句最為普遍，有時兩者也混合使用。在詞格上，七字句和五字句分別以二二三和二三最為常見。句式也以七言四句和五言四句為最眾。正是這種外在形式上的相似性，從而使得它們之間相互關聯。尤其是從一些比較獨特的唱詞結構形式，更能體現出它們之間這種比較密切的關系。例如，在黔渝打鬧歌和鄂西南薅草鑼鼓中，有少量的三句半、十字句等結構的唱詞；十七言（前兩句為五言，后一句為七言）的唱詞在三個流傳區薅草鑼鼓中都有少量流傳等。下面我們就以十字句和十七言這兩種比較特殊的結構形式為例，以此來探討三個流傳區薅草鑼鼓唱詞形式之間的相互關系。

十字句是因唱詞的每句字數都為十個而得名。各地稱呼不太一樣，在鄂西南薅草鑼鼓流傳區常稱為《全十字》，而在黔渝打鬧歌流傳區則稱為《十個字》。如鄂西南建始縣和黔東北道真縣的兩首十字句唱詞如下：

全十字[2]221

李素梅寫血書多么悲傷，實可伶王雨年恩愛夫君，

害得我婆媳倆身遭大難，彼二娘生毒計狗娘良心，

我夫主身亡故一片慘景，將金銀買差人送到家庭，

請和尚做道場超度亡魂，請陰陽看風水安葬夫君。

劉姜師寫休書

（十個字）

劉姜師寫休書雙眼流淚，慢磨墨細思想好不傷心。

姜秀才上寫著要休妻命，下書著不孝女龐氏三春。

一不孝私飲食將雞私宰，二不孝燒羅衣凍我母親，

三不孝后花園焚香咒母，這次母親眼見怪得罪人。

把休書寫完了腳墨手印，把筆墨放好了好不傷心。

從這兩首十字句唱詞來看，盡管它們的句數不相同，但由于每句的字數和詞格（三三四）一樣，從而在形式上形成了兩個相互關聯的文本。也就是說，民間歌師傅們在創造這類唱詞的時候，總是依據每句十字，句子詞格為三三四來進行。這就使得這樣一條規則蘊含在各首十字句之中，因而使得它們之間形成了互文關系。

十七言則由兩個五字句和一個七字句組成，故有人也將其稱之為三句子，民間習稱十七言。現從三個流傳區中各選一例來探究它們之間的關系，它們是鄂西南恩施市叫歌鑼鼓《眾位歌師友》，湘西北古丈縣挖土鑼鼓歌《一籠雞》和黔東北德江縣打鬧歌《送郎號》，其唱詞如下：

眾位歌師友[3]823

眾位歌師友，大家要開口，十年難逢金滿斗。

太陽東邊出，歌從東邊起，唱了天來又唱地。

打早做到黑，活路忙不撤，喊起叫歌把氣歇。

世上受苦郎，命運都一樣，不如出門耍刀槍。

一籠雞[4]7-9

情歌來的稀，沒有好酒吃，今日沒菜待慢你。

我今來得急，不講好吃的，只要有情又有義。

……

路邊桃花紅，采花是蜜蜂，蜜蜂飛進彩花中。

這回兩分開，今后你要來，你要把話記心懷。

送郎號[5]1588-1589

一送郎的帽，帽上栽葡萄，金銀耍穗二面吊。

二送郎的身，如送郎的心，送到山坳看不清。

雖然這三首十七言所表達的內容各不相同，但由于民間歌師傅們在創造它們時都遵循了一個共同的規則，那就是每段歌詞必須是十七言，其構成也是由兩個五字句加一個七字句，以及還需運用同樣的詞格（二三，二三，二二三），從而使得它們相互關聯，形成了三個具有互文關系的文本。

二、唱詞內容的互文性

武陵山區各地薅草鑼鼓唱詞的內容豐富多變，相似性較少。盡管這樣，我們還是能夠從中找到部分相互關聯的實例。筆者在此運用互文性理論，希望能夠從共時和歷時兩個維度對它們之間的相互關聯性進行解析。

（一）人神交流唱詞的互文性

在三個流傳區薅草鑼鼓中，都有一些請神、送神的唱詞，特別是在湘西北挖土鑼鼓歌中尤其繁多，本文把這一類唱詞稱之為人神交流的唱詞。通過對這些唱詞的比較分析，旨在看出它們在各地的一些變化及其相互影響。

1.《請神》與《歌頭》唱詞的互文性

據當地的歌師傅講，在建國前，人們在演唱薅草鑼鼓時都要舉行請神的儀式，結束時還要送神。建國后，這些儀式被視為封建迷信而禁止了。但在一些僻遠山區，還長期保留著有關請神的簡單儀式，一些請神的唱腔、唱詞也隨之保留了下來。特別是在湘西北的古丈、龍山、保靖、永順等縣，還存在大量與神有關的唱詞。我們從三個流傳區保存的與神有關的唱詞中看出，天和地是首先要請的神靈，但各地在具體請這兩位神靈時所唱之詞是不一樣，比如貴州思南縣打鬧歌的《請神》、湖南古丈縣挖土鑼鼓歌和湖北鶴峰縣薅草鑼鼓的《歌頭》這樣唱道：

請神[6]1565-1566

迎請神來迎請神，迎請天神與地神。迎請天神下天臺，迎請地神出廟門。

天神地神都請到，敲鑼打鼓敬諸神。

歌頭[7]3

早晨起來霧沉沉，紅云繞繞下天庭。三炷保香拿在手，敬天敬地敬龍神。

燒香不為別的事，但愿山中弟兄得安寧，得安寧。

歌頭

東邊一朵祥云起，西邊二朵紫云開。紅云起，紫云開，歌郎領兵下田來。

一下田來參一聲，參天參地參龍神。參得天來不下雨，參得地來草不生。

從以上這三首唱詞來看，它們都在奉請天、地之神，后兩首還請龍神，盡管唱詞略有差異，但這三個文本吁請天地之神是明白無誤的，因而它們形成了互文關系。

2.《送神》與《送哥回》唱詞的互文性

在上文講到，歌師傅早上把神請來之后，勞動結束時還得把神送回去。在湖北省恩施市叫歌鑼鼓中有一首《送神》（連八句）唱道：

送神[8]149

早晨有個請神到，黑噠有個送神回。請神到，送神回，把神送到哪里回？

把神送到一字街，遇著公媳殺牛賣。公公常賣牛腸子，媳婦她把牛肝賣。

公公說是折噠本，媳婦說是本還在。折噠本，本還在，明天還是現買賣。

這首《送神》的前面部分唱詞與送神有關，但在后面部分轉到了公公與媳婦的笑談上來了，可見當地歌師傅對神靈的絕對權威性發起了挑戰，或許還有其它的隱喻。有趣的是在貴州省道真縣打鬧歌中有一首《送哥回》這樣唱道：

送哥回[9]1944

早晨有個接哥來，黑來有個送哥回。請哥來，送哥回，把哥送到那一回。

把哥送到枕頭邊，手摸燈盞潑了油。手摸燈盞油潑了，打齷奴家花枕頭。

高粱葉子青，造酒綠茵茵。勸郎三杯酒，圓滿送哥回。

如果把以上兩首唱詞進行對照，我們就會發現，它們的前四句是非常相似的，但其表達的意義卻迥然不同，前一首是送神，后一首則是送情哥。但是，只要讀者熟悉其中一首，當他看到這一首時，就會立刻想起彼此的那一首，因此它們是互相關聯的兩個文本，具有互文關系。

（二）禮貌性唱詞的互文性

演唱薅草鑼鼓的歌師傅，屬于民間半職業化的音樂家。每到薅草的季節，他們常常需要演唱幾個月，鄰近的村寨都會去唱。每當他們到其它村寨去進行演唱的時候，有時會有其他歌師傅與之進行配合，或者是需要參加勞動的人們也來幫腔，這時歌師傅就會演唱一些謙虛的、禮貌性唱詞來向大家請安。在此從三個流傳區中分別選取一例來進行對比分析，它們是重慶酉陽縣的《上田號》、湖南古丈縣的《揚歌》和湖北鶴峰縣的《歌頭》，唱詞如下：

上田號

你上前來嘛也還好好，號號也也，好好也好也還好，號號也還好……

高坡打鬧嗎說好，說哪嗎也還好，嗨！……

再來相請嗎說啰，說啰嗎也還好，誒！……

揚歌

吃了煙來把煙熏，轉身我請鑼先生，中間隘口又挖頂，兩邊隘口往下沉。

……

歌頭

東邊一朵祥云起，西邊二朵紫云開。紅云起，紫云開，歌郎領兵下田來。

……

天公參拜張玉皇，地府參拜十閻君。國州府縣都參拜，我們共請伙計們。

從以上三首唱詞來看，第一、三首是在邀請勞動的人們參與演唱或勞動所作的禮貌性唱詞，第二首是打鼓師傅在邀請打鑼的師傅參與演唱。三首唱詞之間由于都具有禮貌性的唱詞而構成了彼此聯系的文本，從而形成了具有互文關系的文本。

（三）盤答性唱詞的互文性

《盤歌》是薅草鑼鼓中演唱內容比較多的樂曲，什么內容都可以進行盤答。演唱時，一般由其中一個歌師傅進行盤問，另一個歌師傅進行回答，有時也會有勞動的人們參與盤問。在筆者看到的貴州省余慶縣打鬧歌的演唱中，就有一個參與勞動的婦女即興進行盤問，兩位男歌師傅一時答不上來，引起人們哄堂大笑。下面這三首盤歌分別來自黔渝打鬧歌流傳區的貴州道真縣、湘西北挖土鑼鼓歌流傳區的湘西一帶和鄂西南薅草鑼鼓流傳區的湖北來鳳縣。

盤歌

甲：什么巖上盤腳坐，什么巖峽織靈鑼？什么會打連天鼓，什么會唱午更歌？

乙：猴子巖上盤腳坐，蜘蛛巖峽織靈鑼。啄木鳥會打連天鼓，雞公會唱午更歌。

……

甲：什么出來高又高，什么結在半中腰？什么出來連蓋打，什么出來棒棒敲？

乙：高粱出來高又高，包谷長在半中腰。豆子出來連蓋打，芝麻出來棒棒敲。

……

甲：什么吃草不吃筋，什么吃草打捆吞？什么肚內有牙齒，什么肚內有眼晴？

乙：鐮刀吃草不吃筋，背篼吃草打捆吞。磨子肚內有牙齒，椒子肚內有眼晴。

盤歌[10]171

甲：什么有腳不走路？什么無腳漂洞庭？什么有口不講話？什么無口鬧沉沉？

乙：板凳有腳不走路，船兒無腳漂洞庭，菩薩有口不講話，鑼鼓無口鬧沉沉。

甲：什么吃草不吃根？什么吃草連根吞？什么肚內有牙齒？什么肚內有眼晴？

乙：鐮刀吃草不吃根，灶堂吃草連根吞。磨子肚內有牙齒，燈籠肚里有眼晴。

甲：什么團團團上天？什么團團水中間？什么團團街前賣？什么團團妹跟前？

乙：月亮團團團上天，團魚團團水中間，簸箕團團街前賣，篩子團團妹跟前。

盤歌[11]135-137

甲：什么彎彎彎上天？什么彎彎在江邊？什么彎彎街前賣？什么彎彎姐面前？

乙：月亮彎彎彎上天，船兒彎彎在江邊，梳子彎彎街前賣，眉毛彎彎姐面前。

甲：什么圓圓圓上天？什么圓圓在江邊？什么圓圓街前賣？什么圓圓姐面前？

乙：太陽圓圓圓上天，團魚圓圓在江邊，簸箕圓圓街前賣，鏡子圓圓姐面前。

甲：什么吃草不吃根？什么睡倒不翻身？什么肚里長牙齒？什么肚里長眼晴？

乙：鐮刀吃草不吃根，巖頭睡倒不翻身，磨子肚里長牙齒，燈籠肚里長眼晴。

甲：什么懷胎懷的高？什么懷胎半中腰？什么老了連枷打？什么老了棒棒敲？

乙：高粱懷胎懷的高，包谷懷胎半中腰，豆子老了連枷打，芝麻老了棒棒敲。

……

以上這三首《盤歌》唱詞的問答雖然都有些變化，但我們一看就能知道它們之間的剪輯、拼貼、重組關系。如果讀者還熟悉云南民歌《猜調》的話，就會從第二、三首唱詞想起它來，其唱詞如下：

猜調[12]9-10

甲：小乖乖來小乖乖，我們說給你們猜。

什么長長上天？哪樣長海中間？什么長長街前賣嘛？哪樣長長妹跟前？

乙：小乖乖來小乖乖，你們說給我們猜。

銀河長長上天，蓮藕長長海中間，米線長長街前賣嘛，絲線長長妹跟前嘍來。

甲：小乖乖來小乖乖，我們說給你們猜。

什么團團上天？哪樣團海中間？什么團團街前賣嘛？哪樣團團妹跟前？

乙：小乖乖來小乖乖，你們說給我們猜。

月亮團團上天，荷葉團團海中間，粑粑團團街前賣嘛，鏡子團團妹跟前嘍來。

因此，不僅三首《盤歌》的唱詞之間構成互文關系，而且后兩首《盤歌》與云南民歌《猜調》的唱詞也形成了互文關系。

三、結論

從唱詞形式來看，武陵山區薅草鑼鼓中存在相互關聯，具有互文關系的唱詞文本。在實際演唱中，民間歌師傅只要掌握了一定的創造唱詞的既有規則，常常可以創造出多個形式上相互關聯，而內容各異的相互交錯的互文本，以此豐富薅草鑼鼓的演唱內容。從唱詞內容來看，武陵山區薅草鑼鼓中也存在大量相互關聯、形成互文關系的唱詞文本。總之，本文運用互文性理論來對武陵山區薅草鑼鼓唱詞文本進行比較分析，不僅可以探究唱詞形式之間的互文關系，而且也能在看到可見文本之間存在相互關聯的同時，還可以站在讀者的角度，窺探腦海中的先前文本與當前可見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亦即可見文本的互文關系和可見文本與先知文本的互文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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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廣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