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
[摘 要]西藏地區的民歌是由藏族和多個少數民族(族群)共同創造的一種多元的音樂文化。目前對于西藏民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藏族,甚至把藏族民歌等同于西藏民歌,對門巴族、珞巴族、夏爾巴人等的民歌少有涉及,或未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本文從多元文化的視角對西藏地區的民歌展開研究,探尋藏族、珞巴族、門巴族三個西藏古民族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民歌的形態特征與其差異性。同時,探究在高原文化的大背景下,在民族間頻繁交流與融合過程中,三個民族的民歌所體現出來的共性。
[關鍵詞]多元文化視野;藏族民歌;珞巴族民歌;門巴族民歌
西藏位于青藏高原西南部,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素有“世界屋脊”之稱。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勞動人民,用勤勞和智慧創造出了豐富而璀璨的民族文化。西藏是一個由藏族、門巴族、珞巴族、怒族、納西族、回族等民族以及夏爾巴人、僜人等未識別族群所組成的民族大家庭。西藏地區的民歌是由藏族和多個少數民族、族群共同創造的,同時也融入了周邊鄰省、鄰國的音樂文化,是一種多元的音樂文化。本文的研究對象為藏族、珞巴族、門巴族三個西藏古民族的民歌。藏族在整個西藏自治區的七個地市均有分布。藏族民歌按其結構可以分為“魯”體和“諧”體,其中“魯”體又可分為“拉魯”——山歌和“卓魯”——牧歌。“諧”體品種較多,有堆諧、康諧、果諧等。西藏自治區內的珞巴族主要分布在西藏東起察隅,西至門隅之間的珞渝地區,包括林芝地區的墨脫、察隅、米林、朗縣,山南市的隆子縣等邊沿山區,是中國目前人口最少的民族。主要民歌歌種有“夾依”“亞力”(宗教歌)“百力”(習俗歌)“月”(出征前的戰歌)。西藏自治區內的門巴族主要聚居于西藏的錯那縣、林芝縣、墨脫縣三個地區。其民間音樂統稱“薩瑪”,分情歌、山歌、酒歌、歌舞曲。
目前關于西藏地區民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藏族,甚至有將藏族民歌的音樂形態特征等同于西藏地區民歌特征的錯誤做法。目前,對于西藏地區其他少數民族的音樂鮮有涉及,或未進行深入研究,從多元文化視角對西藏地區不同民族民歌的對比研究目前也沒有開展。本文正是從多元文化視角對西藏地區的民歌展開研究,探尋藏族、珞巴族、門巴族三個西藏古民族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民歌的形態特征及其差異性。同時,探究在高原文化的大背景下,在民族間的頻繁交流與融合的過程中,三個民族的民歌所體現出來的共性,有助于實現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的平等對話,滿足不同民族的文化需求。
一、藏族、珞巴族、門巴族民歌音樂形態的差異性
(一)音調結構
音調結構是一個地區或者民族音樂旋律的抽象和概括,與該地區或民族所處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特別是方言關系密切。同時,通過音調結構的研究亦能觀照當地人民的審美選擇。
藏族民歌的音調結構,比較于珞巴族和門巴族最大的不同是:音域寬廣,旋律大幅度的級進上行和下行。音域的跨度可以達到14度、15度之多,這種寬音域的上行和下行在昌都地區、那曲地區的牧歌中尤為多見,與當地寬廣、遼闊的高原環境有著深刻的淵源。
譜例1所示的西藏昌都地區山歌《阿米喲》,句首的“喊腔”不斷上行級進,達到全曲最高音:降b2,再逐漸下行至d1。整首山歌音域達到13度之廣。
珞巴族民歌是將詩歌和一定曲調組合而成的一種歌唱形式,音調結構比較簡單,旋律性不強,以吟誦為基礎。旋律音高隨歌詞聲調的變化而變化,帶有吟誦調的特點。音域較窄,不及西藏其他地區如昌都、那曲等地的民歌音域寬廣,很多歌曲在一個八度以內。
譜例2《呷金呷》是流行于西藏南木林縣土布加鄉的珞巴族民歌。整首歌曲音域只有八度,由三個樂句組成。旋律簡單,三個樂句的音調結構、節奏節拍都非常相似,并且都以珞巴族典型的襯詞“呷金呷”結束。音高對語言有較強的依賴性,體現出“依字行腔”的特點。
門巴族民歌與珞巴族民歌在音域方面有著共同的特點,即音域較窄,多不超過一個八度。旋律進行以級進和三度、四度跳進為主。旋律多為多段重復或者變奏重復,旋律進行多倚音裝飾。
譜例3《對歌》是西藏列布門巴族民歌,樂曲由兩個同頭變尾的樂句構成,音域為十度,歌詞包含四個段落。旋律進行以級進和三度跳進為主,多附點節奏型,加上倚音裝飾,使音樂委婉動人。
(二)節奏節拍
藏族民歌根據節拍可以分為有板音樂和無板(散板)音樂兩種,在有板的民歌中,三拍子用得較多,有時為求音樂的變化和對比,會出現混合節拍,其中“5+4”形式的混合節拍是情歌和對歌特有的節拍形式。在節奏方面,藏族民歌的節奏比較單純、統一,但也有個別歌種包含復雜多變的節奏。如采用“昂疊”“喉顫音”的演唱方法演唱山歌時,悠長的旋律中常常帶有許多細膩靈活的節奏。
珞巴族民歌演唱時多依字行腔,節奏對語言有較強的依賴性,沒有形成固定的、明顯的節奏型,民歌的節拍以散板為主,演唱時比較自由。
《當迪》這首山歌以自由的節奏展開,根據語言習慣,小節內部的節奏型體現出一種前緊后松的特點,實詞部分節奏緊湊,襯詞部分則節奏舒緩。
門巴族民歌演唱時對語言也有較強的依賴性,節拍、節奏型比較復雜多樣,多用附點、切分及三連音、多連音,旋律進行比較曲折。節奏自由奔放,散板居多,有的歌曲不固定節拍數,依演唱的實際需要進行,反映了門巴族民歌節奏與語言的緊密相連的特點。
(三)曲式結構
曲式結構是樂曲發展內在邏輯的體現,曲式結構的繁簡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音樂文化的發展水平。
在藏族民歌中,一段體、二段體、三段體及較高級的套曲結構都有存在,其中藏族山歌中采用一段體的數量最多,結構簡單,結構形式比較清晰,樂句數量也比較規整,演唱多段唱詞時,音樂可多次反復。二段體主要存在于藏族民歌的舞歌中。如“果諧”,常由變奏性的快慢段落構成二段體結構。三段體與多段體亦多見于舞歌中,由速度的變化形成曲式發展的基礎,如昌都地區的鍋莊,三段音樂速度變化分明,分別為慢板、中板、快板。大型儀式性舞歌“諧欽”的曲式結構,則為較高級的套曲結構。
相對于藏族而言,珞巴族民歌的曲式結構比較簡單,以一句式結構為主,音樂表現手法的運用相對簡潔,有時根據內容需要,進行數次重復或變奏,作品篇幅根據內容而定,可長可短,短可三四句,長可演唱數小時。珞巴族民歌演唱形式多樣,以對唱為主,還有獨唱和齊唱等形式。節奏型較為明顯的民歌以一唱眾和的形式為主,即常在領唱唱完后,眾人齊唱“嗯嗬”“呷金呷”等襯詞,這與他們部落生活習慣和群體認同意識是緊密相連的。
門巴族民歌曲式結構也較為簡單,一句體、一段體居多,樂段多有三、四個樂句組成,篇幅比較精煉短小。
門巴族民歌《索瑪》為一句體的曲式結構,引子部分則為一個散板的拖腔,節奏型具有典型的門巴族民歌的特點。
二、藏族、珞巴族、門巴族民歌的共性
不同的地理環境、社會環境和民族語言使藏族、珞巴族、門巴族的音樂形態保持著鮮明的民族特點,但高山大川并沒有阻斷民族間的交流,藏族、門巴族和珞巴族自古以來在政治、經濟、文化上就有著密切的聯系,各民族相互影響的印記亦隨處可見,這種交流促進了各民族文化的繁榮和發展,也使三個民族間的民歌在音樂風格上顯示出一定的共性。
(一)共同的音樂審美追求
藏族、珞巴族、門巴族之間有著共同的宗教信仰——藏傳佛教。宗教信仰是一個地區人們長久以來的文化選擇,由此可以折射出三個民族之間長期以來的文化交流,以及在生活上的接觸。當我們仔細聆聽三個民族的民歌演唱時,除了唱詞語言的區別外,在發聲方法、音色和音樂表現內容上有著共同的審美追求。
在發聲方法方面,三個民族的民間歌手、藝人,不論男女老少,通常采用以真聲為基礎、真假聲結合的發聲方法,在演唱時強調鼻腔共鳴,發聲音域較高時,頭腔共鳴感強。咬字部位比較靠前,講究聲音的悠長,音色的自然和清亮。
另外,三個民族長期居住在交通閉塞、生活環境艱苦的高寒地區,演唱民歌便成為他們心靈的最好慰藉。從音樂的表現內容中,我們能感受到他們對生活、對家鄉、對大自然的熱愛,以及樂觀、豁達的心態。
(二)旋律的裝飾性與吟誦性
在藏族民歌中隨處可見華彩性的旋律裝飾,這與藏族特有的發聲方法和發聲技巧是分不開的。如前文提及的“昂疊”唱法,可以產生很多細碎的波動音調。還有“喉顫音”演唱方法,在旋律中加入裝飾性音調和細碎的同音反復。珞巴族民歌也較強的體現出裝飾性的特點,旋律中多三連音、多連音。
另外,如前文所述,珞巴族民歌音調結構比較簡單,以吟誦為基礎。而在藏族的宗教音樂中的誦經音樂與一些民間音樂樂種中,也體現出吟誦性的特點。在西藏民歌中,有一個特殊的歌種:百(戰歌),它被民族音樂學家毛繼增命名為“一音歌”。“百”的曲調大多是同音進行,偶爾加上二度,或者三、四度的裝飾音,旋律性、歌唱性較弱,接近語言,具有很強的吟誦性特點。
這種藝術上的交流,也反映在其他藝術形態上,如戲劇。藏戲對門巴戲影響久遠。如藏戲和門巴戲都稱“阿吉拉姆”,門巴戲的稱謂是對藏戲稱謂的移植。門巴戲和藏戲的唱腔都稱“朗達”,并且門巴戲的唱腔名稱全部借用藏語。
在西藏的八大傳統劇目中,門巴族、藏族人民家喻戶曉,共同喜愛的藏戲《卓娃桑姆》,早在二十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察珠活佛等學者就明確指出,《卓娃桑姆》這個戲劇腳本,是五世達賴喇嘛的弟子門巴喇嘛梅惹·洛珠嘉措創作的。由此可見,門巴族、藏族之間的藝術交流由來已久。
三、西藏民歌的多元文化背景分析
(一)生活環境體現的音樂風格
藏族、門巴族、珞巴族三個民族的民歌在音樂形態上體現出的共性與個性,與地理環境、社會發展、語言有著深刻的聯系,可以從民歌本身探究出深刻的文化內涵。
藏族、門巴族和珞巴族雖都是生活在西藏的古老民族,但高原地區的地理環境、氣候卻千差萬別。藏族世居于喜馬拉雅山以北的雪域高原,地域遼闊,獨特的地理環境造就了藏族民歌寬廣的音域和大幅度上下行的旋律走向。門巴族和珞巴族則生息于喜馬拉雅山東南的門隅和珞渝等地,地屬林芝,素有“西藏江南”美譽,這里青山綠水、森林密布、群山環繞,與其他藏區如高寒高海拔的阿里、高寒缺氧的那曲等地有著巨大的差別,使得他們的民歌旋律曲折動人,音域較窄。不同的地理環境造就了藏族和門巴族、珞巴族不同的音調結構,顯現出鮮明的地域性。
與此同時,不同的社會發展程度、生產力水平使民歌的發展也體現出差異性。藏族在西藏自治區的七個地市均有分布,舊西藏經濟十分落后,交通閉塞,封建農奴制一直阻礙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自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后,特別是1978年實施改革開放以來,西藏的經濟建設步伐、現代化的進程不斷加快,尤其是近些年來旅游業的發展,使拉薩、昌都、那曲等地的商業、現代工業有了長足的發展。藏族民歌在曲式結構上也復雜多樣,有一段體、二段體、三段體及套曲等多種形式。而珞巴族和門巴族均居住在西藏邊陲地區,生產力比較低下,社會發展相對緩慢。珞巴族直到20世紀中期,仍處于原始社會末期階段,墨脫也是我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城。
(二)語言對音樂特征的影響
民歌的旋律音高與語言的音調,民歌的節奏與語言的節奏,民歌的樂句與語言的語句,都有著密切的關系。
門巴族與珞巴族沒有本民族的文字,民間音樂依靠口頭傳承,其民歌帶有較強的吟誦性的特點。在節奏方面,門巴族民歌的附點多為前長后短,與門巴族語言習慣相符。同時,沒有固定的節拍數,多用散板,反映了民歌的節奏與語言的密切關系。
四、結語
同是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門巴族、珞巴族,由于地理環境、社會環境、民族語言等差異,使他們在音樂的音調結構、節奏節拍、曲式結構等方面顯示出差異性,各民族的音樂帶有鮮明的地域特點和民族特點。但同時三個民族間政治、經濟、文化、生活上的頻繁交流,以及他們共同的宗教信仰,對美、善的共同追求,又使得他們的民歌在音樂表現、音色追求、旋律裝飾等方面顯示出一定的共性。
從音樂現實發展的角度來看,西藏地區的民歌是由藏族和多個少數民族、族群共同創造的, 是一種多元的音樂文化。各民族在長久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既相互學習、融合,又保留了自身鮮明的民族特征,自覺實踐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美學理念。另外,珞巴族、門巴族以及本文沒有涉及的西藏地區其他族群夏爾巴人、僜人等,由于沒有本民族的文字,老藝人年事已高,傳承人缺失,很多古老的樂種日漸式微,搜集、保護、傳承工作亟待解決。希望本文能起拋磚引玉之用,讓更多的音樂學專家開展對這些少數民族的音樂文化的研究、保護、傳承和發展工作。